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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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到黑壓壓的雲遮住了半個天空。太陽迅速地躲了起來。他們跑到地鐵車站時,第一批黑黑的雨點已經落在人行道上了。他們坐上了地鐵。「到哪兒去?」阿稔生怕丟下他似地問。他們在神宮前車站下了車。街道連下雨的痕跡也沒有,他們要去悠一大學同學告訴的高樹盯那邊的旅館,坐上了都營電車。 阿稔憑著那一天的性感回憶,開始找藉口疏遠養父了。福次郎讓這個少年抱幻影的東西什麼也沒有。他重視街坊鄰居的交往,街坊鄰居一有什麼不幸的事,信佛的福次郎立刻包了香奠錢袋,飛跑到廟裡去;在佛像前什麼也不說,一坐就是半天,連其他弔唁客來燒香了他都不知道。而且,缺乏魅力的瘦身體,老讓人引起 什麼不祥的感覺。賬面上的事,他是無論如何不能委託給他人的。咖啡店的收款機旁終日坐一個臉上不掛笑的小老頭,在這個學生很多的街上,實在不是聰明的商業策略。他還每天晚上關店後一小時,仔仔細細檢查一天的營業額,看了那副樣子,連主顧都要敬而遠之了。 規規矩矩與吝嗇,成了福次郎佛性的反面。隔子門關得不夠嚴實,左右的拉手到當中來了等等,他都得立刻站起來糾正。福次郎鄉下的叔叔來過一次,晚飯吃了碗排骨飯。阿穩親眼看到養父還向他收了飯錢才讓人家走,他很是吃驚。 悠一年輕的肉體,近四十的福次郎是無法比的。不僅如此,悠一對阿穩來說,是許多武打劇的主人公,冒險小說裡果敢青年幻影合起來的人物。他把自己想成為的人物綜合體,全描繪在悠一的身上。俊輔將悠一作為素材夢想成一個作品,而阿穩則把許多故事作為素材,夢想成悠一。 悠一以激烈的動作回過頭來。少年的眼晴裡看到年輕冒險家對於猛撲過來的危難擺好了搏鬥的架勢。阿穩想到許多主人公必帶一個少年侍從,從心裡佩服主人的膽力,死的時候與主人一起,他把自己幻想成這純真的侍從。所以,『這與其說是「戀愛」,不如說是性感的忠實、空想的獻身和自我犧牲的快樂,對少年來說表現了極其自然的夢幻般欲望。一天夜裡,阿穩夢見在戰場上看到了悠一和自己。悠一是美貌的士官,阿稔是美少年的侍從。兩人同時胸部中彈,擁抱著接吻而死。有時悠一成了年輕的船員,阿稔成了水手。兩人在一個熱帶島嶼上了岸時,船讓惡劣的船長命令開走了。留在島上的兩個人遭到野蠻部落的襲擊,葉子中射來無數枝毒箭。他們用大貝殼作為盾牌保護自己。 因為如此,兩人一起過的一夜就成了神話的一夜了。他們的周圍,懷著巨大惡意的都市之夜打著遊渦,惡漢、仇敵、蠻族、刺客,反正都盯著他們悲慘的命運,恨不得他們快點死掉的目光從幽暗玻璃窗的外面向裡窺視著。阿稔遺憾地是沒在枕頭底下藏把手槍,睡起來不踏實。假如那壞蛋就藏在那邊的櫃子裡,等他們睡熟了,沖出來用槍對準床上的他們,那時候該怎麼辦好呢?對這種幻想毫不介意,唾熟的悠一,只能讓人看成是個具有非凡膽力的人物了。 阿稔本是那樣想逃出不可理解的恐怖,忽然改變了,現在,只是住在裡面就夠讓人喜悅的那種甜美故事的恐懼。他在報紙上看到偷運鴉片和秘密結社的記事4都覺得是與自己一夥有關的事,熱心地讀著。 少年這樣的傾向,一點點感染了悠一。悠一曾經害怕的,現在仍然害怕的那頑固的社會偏見,反而讓這個空想少年看成鼓舞夢想的東西,傳奇式的敵意,羅曼訪克的危險,對正義和高貴的小市民的妨礙,蠻族具有的毫無道理的偏見,悠一的心得到了撫慰。可是少年這種靈感的源泉,不是其他,正是悠一自己,一想到這些,他就為自己無形的力感到驚奇。 「那幫傢伙(這就是少年對『6社會』的惟一稱呼),盯上咱們了呀,不當』心可不行。」阿稔像口頭禪似地說,』「那幫傢伙想讓咱們死了才高興呢。」 「怎麼回事。他們只是不關心吧。稍微捂著鼻子從咱們身邊走過去了吧。」——年長五歲的哥哥說了現實的意見。可這樣的意見不足以說服阿穩。 「女人呐,」——他對著走過去的女學生們吐了口唾沫。他把從別人那兒聽來的一知半解對性的痛駡,故意說得響讓女學們聽見,「……女人呐,什麼玩意兒?不就是大腿間夾個不乾淨口袋嗎?口袋裡裝的呀,全是垃圾。」』 當然,悠一不會對少年說自己有老婆的事,他微笑著,聽著以前獨自一人散步的阿撚,現在深夜散步和悠一在一起。幽暗的街角,哪兒藏著個暗殺的槍手吧。暗殺的槍手躡手綴腳地看他們。甩掉那傢伙,或者是愚弄愚弄那傢伙,給他些無罪的報復,都是阿稔快樂的遊戲。 「阿悠,你瞧著。」 阿稔算計著最能讓追蹤的人滿意的小小犯罪。他把嘴裡嚼著的口香糖吐出來。把它貼在路旁一輛洗得光光亮亮外國人小汽的門把手上。做完了,又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催悠一快走。 一天晚上,悠一陪著阿稔去了銀座溫泉屋頂喝啤酒。少年若無其事地又要了一大杯。屋頂上的涼風可真涼快,讓汗濕透貼在背上的襯衫,立刻像大篷一樣披風鼓起。紅、黃、天藍的燈籠圍著舞池搖曳著,隨著吉他的伴奏,三兩對男女輪換地跳著。悠一、阿稔真想跳起來,可是男人與男人跳在這裡很困難。老是看別個愉快地跳著,心裡像堵得慌,兩人站起來,靠在屋頂暗上的欄扡扶手上。夏夜街道的明朗,一直能看到很遠。南邊有一堆暗影。仔細再一看,原來是浜離宮公園的林子。悠一把手繞著阿稔的肩膀,茫然地眺望著那片森林。森林中央,看著看著升一片光亮。一開始是綠色大圓團鋪開的焰火,伴著轟響,接下去早黃色的,又來了個油布傘形狀的粉紅色的焰火,漸漸變了顏色;崩坍下去,靜下來了。 「真好哇,那樣的,」阿稔想起偵探小說的一節說,「假如把人都當焰火放上去殺了。把世上攪和咱們的傢伙,一個一個,當焰火殺了。世界上就剩阿悠和我兩個人該多好。「」那可就不能生孩子了。」 「孩子什麼的誰稀罕呀?我們假如,只是假如喲,結了婚生了孩子,孩子長大了,會看不起咱們吧。要不然,就是和咱們一樣吧,就這兩個可能吧。」 這最後一句話讓悠一後背發涼。他覺得康子生了個女孩真是上帝保佑哇;青年溫柔地用手抓住阿穩的肩膀。 阿稔少年氣柔順的臉頰和那無垢的微笑裡,隱藏著這樣的叛逆之魂,反而經常讓悠一原本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慰,所以這樣的共同感受首先加固了兩人的性感之絆,接著又成了培養友情最實質的部分,傳出去也並不壞的部分力量。少年強勁的想像力拖曳著青年的懷疑,自顧自地發展著。其結果,連悠一也變得熱衷於孩子氣的夢了。一天晚上,他一本正經地幻想著去南美亞馬遜河上流探險,連覺也唾不著。 夜裡很晚,他們還想乘遊艇,去了東京劇場對岸的遊艇出租亭。誰知遊艇都灣在小船碼頭上,出租亭也熄了燈,一把大將軍。鎖把著門。他們無奈,只好在小碼頭的扳上坐下,把腳在水面上晃悠著抽香煙。對岸的東京劇場也散場了。右面的新橋歌舞劇場也關門了。水裡倒映的燈火少了,沉澱在幽暗水面暑氣的餘韻尚未散盡。 阿稔摸了摸額頭說:「瞧,出痱子了。」讓悠一瞧他額上稀稀拉拉的暗紅痱子。這少年,記事本、襯衫、書、襪子、『新穿上時衣服,都不會忘記讓戀人看。 忽然阿穩笑出聲來。悠一讓他的笑吸引望著東京劇場前沿河的幽暗道路。一個穿浴衣的老人,沒把穩車把,連人帶車倒在路上,腰的什麼地方被撞了一下,爬也爬不起來。」這把年紀了,還騎什麼自行車。真傻。掉河裡去才好呢。」那快活的微笑連同夜幕下看上去殘酷的白牙齒多麼美麗啊,這時,悠一不得不感到阿稔比想像還要更像自己。 「你有固定的朋友吧,你這樣直來直去,什麼也沒說吧。」 「迷戀我的弱點吧。那也成了我的養父了呢。法律上也承認了」。 「法律上」這樣的話,從這個少年口中說出,讓別人聽起來很滑稽。阿稔又說: 「阿悠也有固定的朋友吧。」 「是啊,一個叔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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