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九四


  石階中途,他點了支煙,太陽光照射下來,火柴光焰幾乎看不見,他感到充滿了孤獨的快活,蹬、蹬、蹬,跳著跑上了臺階;這一天,上野公園裡的人很少。他買了張印有睡獅彩色照片的門票,鑽進人影稀疏的公園大門。阿撚不在意指路的箭頭牌,信步往左面走去;暑熱中飄散著野獸的氣味,』他覺得像吻到自己睡覺鋪的乾草味似的親切。眼前看到了長頸鹿的圈欄。陰影從長頸鹿冥想的臉,傳到它的背上,雲又遮住了陽光,長頸鹿用尾巴邊趕蒼蠅邊走著,每走一步,那又長又大的骨架都像要松垮下來似的。阿穩又看到了白熊,耐不住暑熱,發狂般地在水池與水泥陸地之間上上下下。

  沿著一條小徑,來到一片能遠望不忍他的地方。池邊的大街上,小汽車閃著光飛馳著。從西頭的東京大學的鐘樓到南面的銀座大街凹凸不平時地平線上,灑滿夏日的陽光,火柴盒般的白色大廈,像石英般閃著亮光。它和不忍池陰鬱的水面,和空中氣不足而無精打采的廣告氣球,和那百貨店沉悶的建築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兒有東京,有都市感傷的盼望。少年感到自己喜歡兜圈子的許多馬路9。在這隙望中悉數隱沒了身子。而且他還感到多少夜的放浪在這明朗的瞭望中無蹤無影地全被抹去,自己夢見那種從不可解的恐懼中而來的自由也無影無蹤了。

  池邊,由七軒町開過來,沿池而轉的電車,震動著從他的腳邊開過去了。阿稔又返身回去看動物了。

  動物的氣味從老遠過來。氣味最厲害的要數河馬住的屋子了。河馬「迪加」和「薩布」浸在渾濁的水中,只露出兩個鼻孔浮在水面上。左右弄濕了地板的圈欄裡,兩隻老鼠盯著主人不在時的飼料槽跑進跑出的。

  大象用大鼻子一捆一捆地卷起草往嘴裡塞,一捆還沒吃完;又卷起一捆。有時卷得太多,就抬起臼一樣的前腿,把多餘的部分踢落。

  企鵝們像參加雞尾酒會的人們,按自己喜歡的方向站立著,兩片小翅膀暫時離開了一會身子,有時搖搖尾巴。

  靈貓的籠子裡,地上散亂扔著一些紅紅的雞頸子,高一尺左右唾覺的地方,兩匹靈貓重疊在於起,無精打采地朝這邊望著。

  看到獅子夫婦,阿稔覺得很滿足,心裡想著回去吧。嘴裡銜著的冰棍已經溶化了。這時他注意到附近還有沒去看的小館,湊近一看是小鳥館。窗子上裝著變色龍般的彩色玻璃,有幾處碎了。

  小鳥館裡只有一個背朝自己穿純白翻領汗衫的男人。

  阿撚嘴裡嚼著口香糖,仔細端詳著嘴比臉還大的犀鳥。不足十坪的室內,充滿了一種粗野、怪誕的叫聲,阿稔覺得與塔桑電影裡出現過的密林裡的鳥聲一模一樣,循聲望去,原來是鸚鵡。小鳥館裡鸚鵡和鸚哥特多。紅金剛鸚哥,羽毛的彩色格外美麗。白鸚鵡一齊背朝外,其中一隻,目不旁顧地啄著飼料盒,那硬硬的

  嘴像敲小榔頭似地啄著。

  阿稔來到九宮鳥的籠子前。那鳥肮髒的腳勾在棲木上,渾身黑羽毛,只有兩頰是黃羽毛,它張開暗紅色的嘴,像是說了些什麼,仔細一聽,說的是:「你早。」

  阿稔「撲哧」地笑起來。站在旁邊穿純白翻領衫的青年也笑了,臉向阿稔掉轉過來。阿稔的個子到那青年的眉毛處,掉轉過來的臉,稍稍領著首。兩人的眼睛碰在一起。那眼睛競不肯離開。雙方為對方的美而驚倒。咬著口香糖的阿稔,嘴也不動了。

  「你早。」九宮鳥又說了一句。「你早。」青年模仿了一聲,阿稔笑了。

  美育年的眼睛離開籠子,掏出香煙點火;阿穩也像不甘落後地掏出揉得皺巴巴的外國香煙,然後慌慌張張吐掉口香糖,叼了一根在嘴裡。青年劃著了火柴,伸過來。

  「你也抽煙嗎?」

  青年有些驚愕地問。

  「呃,學校裡,可不行。」

  「學校是哪個?」

  「N學院。」

  「我呢。」美育年說了個著名私立大學的名字。

  「問問你的名字行不行?」

  「我叫阿稔。」

  「我也告訴你個名字,我叫悠一。」

  兩人走出小鳥館。

  「你穿紅色夏威夷衫很相配嘛。」

  青年說,阿稔紅了臉。

  他們談著各種話題,阿稔讓悠一的年輕、直爽的談話、美貌吸引住了。阿稔帶路,陪悠一去看他還沒看過的動物。十分鐘左右,兩人便像兄弟一樣了。

  「這個人也是那個吧。」阿稔想,「可是這樣漂亮的人也是那個,多麼令人高興呀。這人的聲音,他的笑,他的體態,他身體的全部、氣味我都喜歡呐。真想和他一起上床呀。這種人的話,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我的身體,這個人也一定會喜歡的吧。」——他把手伸進褲袋,把頂得生疼的那玩意兒撥了一撥,舒服了一點。在口袋底部發現還剽著一片口香糖,拿出來放進了嘴裡。

  「看過貂了嗎?還沒看過嗎?」

  阿穩拉著悠一的手,去小動物氣味十足的欄圈。他們一直牽著手。

  在馬貂欄圈前,掛著一塊說明這動物習性和牌子:「早晚外出在山茶林中活動,吸食花蜜」。有三匹小小黃色的韶,其中一匹嘴裡叼著血紅的雞冠,疑慮重重地看著這邊。他們的眼睛讓小動物的眼睛望著,這邊眼裡望見的只是韶,對方的眼睛不一定看到了人。悠一和阿穩兩人都感到喜歡韶的眼甚於人的眼。

  他們的頸子上十分地熱起來。是陽光照射過來了。儘管已經傾斜了,那陽光還是很劇烈。阿穩望望背後。周圍沒有人影,認識了才30分鐘後,他們自然地輕輕接吻起來。「我今天太幸福了。」阿稔想。這個少年只讓人教過性感的幸福。世界真美妙,誰也不在,鴉雀無聲。

  獅子的吼叫在周圍響起。悠一睜開眼睛說:

  「阿呀,傍晚暴雨要來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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