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八五


  樂隊奏起流行的曲子,男人們揮汗跳舞。悠一從窗子往下望著花園,吃了一驚。草地上東一堆西一攤有很多灌木叢。那一個個灌木叢陰影裡,有一對對互相擁抱的影子。影子中閃著點點香煙的火光。不時擦亮的火柴,照亮了外國人臉上的高鼻子。就是在這處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悠一看到院子角上映山紅的樹叢裡,穿船員藍條海魂衫的人站起來。對手是個穿黃色襯衫的人。站起來的兩個人輕輕地接吻,然後用貓科動物般矯健的動作,分頭向不同方向跑去。

  不一會兒,悠一看到那穿藍條海魂衫的年輕人,裝出剛才一直在這兒的樣子靠著一扇宙子。小巧精悍的臉,無表情的眼睛,撒嬌孩子的嘴,還有橙黃色的臉色……

  「賈基」站起來,走到他旁邊,若無其事地問:

  「吉克,剛才去哪兒了?」

  「理查雖說頭疼,到下面藥店給他買藥去了。」

  一望便知他是為了讓對方苦惱而故意吹牛的,那青年一張勻稱的嘴裡看得見菲薄的白牙齒,曾經聽人說起過,所以他一聽那「藝名」就知道這個青年是「賈基」牽掛的人。「賈基」問完,兩手捂著放了許多冰塊的威士忌杯子,走回悠一的身邊,在他耳邊說:

  「你看見那吹牛的傢伙在花園裡幹了些什麼吧?」

  「……」

  「看見了吧。那傢伙無所謂的,也不挑地方,在我家花園裡還模仿做那種事。」

  悠一瞧著「賈基」額上出現的苦惱。

  『賈基』可真寬大呀。」

  「愛的人總是寬大的,被愛的人總是殘酷的。阿悠,就是我,對迷上我的人比那傢伙更殘酷呢。」——於是,到了這把年紀的」賈基」,娘娘腔地吹噓起幾個比他年長的老外怎麼向他大獻殷勤的事來。

  「讓人們最感殘酷的就是被愛這種意識喲。因為知道不被愛的人的殘酷。譬如,阿悠,人道主義那玩意兒,肯定是難看的傢伙。」

  悠一正要對他的苦惱表示敬意。「賈基」卻搶先親自對那苦惱施上一層虛榮心的白粉化妝。把苦惱喬裝成什麼半不郎當的、暖昧的一種奇形怪狀的東西。兩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說起京都鎬木伯爵的近況。伯爵現在仍在七條內浜界限的此道酒店裡露面。

  「賈基」的肖像畫依然讓一對紅蠟燭守護著,那裸體在壁爐架上泛著模糊的橄欖色。裸露頸子上鬆鬆垮垮繞著條綠領帶的年輕「巴格斯」嘴邊,有一種什麼所謂不朽的逸樂,不滅的快樂般的表情。那右手上拿著香檳酒的杯子絕不會乾涸。

  那一晚,悠一不顧「賈基」的挑唆,回絕了許多向他伸手的外國人,和一個他喜歡的少年上床了。少年長著圓圓眼,還沒生鬍鬚的豐腴的臉頰像果肉一樣白。事一完,年輕的丈夫就想回家。已經是夜裡一點了。正好有個外國人也非得在今晚回東京去不可,他提出用自己的車送悠一回去。悠一對這個建議表示十分感謝。

  作為當然的禮貌,悠一坐到為自己開車的外國人旁邊。這個中年赭色臉孔的男人是德意志系的美國人。悠一讓他殷勤親切地接待,他說起自己家鄉費城的一些事。還說明「費爾特拉裴亞」一詞的來源。那是承襲古希臘小亞細亞的一個城市名,「費爾」是希臘語「費萊奧」,意思是「愛」。「特拉裴亞」是「特萊夫斯」,』意

  思是「兄弟」。也就是說自己家鄉是「兄弟愛」的國度。深夜,無人的汽車路上,小汽車飛馳著,那外國人一隻手脫開方向盤,握住悠一的手。

  那手又放回了方向盤,忽然把方向盤一個勁兒地向左打。車子折人幽暗沒有人煙的小道。又往右拐,車在嘈雜夜風的樹林邊停下了。外國人的手臂一把抓住悠一的手臂。兩人對視著,披著金毛的粗大手臂和年輕人讓勒緊的光滑手臂互相拉拽著暫時對峙著。巨漢的臂力是驚人的。悠一到底敵不過。

  熄了燈的車廂裡,兩人扭在一起倒下了。不久,悠一先坐起身來;正當他把剛才氣力用盡,讓對方拉下的白內衣、淡藍色夏威夷襯衫拉拉好的時候,美青年裸露的肩膀又讓充滿熱情的男人嘴唇用力地覆蓋了。習慣於肉食的巨大而又尖利的犬齒在年輕而有光澤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悠一高叫了一聲,一條血跡傳到年輕人雪白的胸口上。他翻了個身站起來。可車棚低,背後擋風玻璃傾斜著,他根本站不直。他一手捂著傷口,為自己的無力感到屈辱,臉色鐵青;他向前彎著腰站著,直把眼睛瞪著對方。

  被悠一瞪著的外國人,眼睛從欲望中醒來,忽然,他變得很卑怯,看到自己行為的標記,他讓恐怖攢住了,渾身顫抖著哭起來;更傻的是,他拼命吻起掛在胸前的銀色小十字架來,沒穿衣服靠在方向盤上祈禱起來。然後,他絮絮叨叨向悠一懇求原諒,愚蠢地說起自己平時的良知和教養,在這般「鬼迷心竅」面前,顯得多麼乏力呀。『這些話裡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滑稽。他那令人恐怖的努力征服悠一的時候,悠一肉體的乏力在一瞬間使對方精神的乏力正當化了,也許只能這麼說。

  悠一說,你還是趕快把襯衫穿起來吧。外國人這才注意到自己光著身子。於是穿好了衣服。注意到自己光身子這樣花時間,當然注意到自己乏力也需要時間羅。發生這樣瘋狂的事件,讓悠一團到家裡時已是早上了。肩上一點點咬的傷痕不久就好了。可是,見到這傷痕的河田嫉妒了好一陣,又想人非非,怎樣能在不傷害悠一情緒時,也讓自己在他身上弄個傷痕出來。

  悠一有些畏懼與河田交往時的困難了。河田把社會的矜持與愛的屈辱高興嚴格區別開來,這種做法讓還沒有現實地瞭解社會的年輕人感到困惑。河田可以親吻他所愛人的腳後跟,卻不允許他所愛的人染指他的社會矜持。這一點,應該說他和俊輔是相反的。

  俊輔不是青年人有益的老師。他深入骨髓的自我厭惡和侮蔑現成事物的做法,還有所謂悔恨越深越能覺得現在一瞬是最興奮時刻的教理,都讓悠一的青春老是強化眼前的滿足,進而奪走青春中移變時的力量,正如把人生員湍急的時期弄得像死一般靜止。他拼命要讓人覺得塑像般不動的存在。否定是青年的本能。可是肯定決不如此。自己有的某個東西,為什麼俊輔否定,偏要悠一必須肯定呢?俊輔稱之為「美」的這個青春空虛的人工特權真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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