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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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他清楚知道讓你遭遭罪是無罪的。沒有惡意的男人和無罪女人之間——沒有任何可供分配的兩個人之間——假如有了什麼牽連的話,那肯定是其他地方來的惡意,其他地方弄來的罪惡。過去不管什麼樣的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你應該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他覺得可笑極了,好容易才忍住自己的笑,「悠一君和我不是一夥的。那只是你的幻想。我們之間根本沒有關係。悠一君和我……是哇。」他終於微笑起來,「……單純的朋友關係。要恨,你就恨我得了。」 「可是……」——恭子一邊抽泣,一邊泄了氣地擰過身子,「我,現在,還沒空來憎恨。只有,只有恐懼。」 ……附近鐵橋上通過的貨車,汽笛響徹夜空。單調的聲音斷斷續續,不停地重複著。終於渡到了橋的那一頭,遠遠的,汽笛又響起,不一會,聽不見了。 『其實,如實看到「可惡」的不是恭子而是俊輔。即使在女人發出快樂的呻吟聲時,他也忘不了自己的醜惡。 檜俊輔好幾次感到這可怕的瞬間,不被愛的存在侵犯了愛的存在。「女人被征服」,那只是小說製造的迷信。女人決不會被征服。決不!男人對女人抱著的祟敬之念在敢於淩辱的場合有,作為最有力的侮辱證據,女人委身于男人的場合也有。讓悠一的幻影麻醉而委身于男人的恭子更是如此。要說理由,那只有一個,俊輔相信自己決不會被愛上。 這樣的私通是奇怪的。傻輔讓恭子苦惱。而且現在還有異常的力量居高臨下地對付她。可這畢競不過是不被愛的人在虛張聲勢。他一開始就在絕望的行為裡,連真正一點點的溫柔體貼,即所謂「人的氣味」也沒有。 恭子沒做聲。她端坐著,沒說話。這個輕浮的女人,還從沒有過這樣長時間的沉默。既然她已經學會了這種沉默,那麼,今後這沉默會成為她的自然表情吧。俊輔也閉上了嘴。兩人有理由相信,可以這樣無言到天亮。天亮了她會用手提包裡的小工具化好妝,回丈夫家裡去吧……河面發白如此之慢,兩人懷疑不知這漫漫長夜會持續到幾時。 第二十三章 逐漸成熟的口子 年輕丈夫繼續著不明理由、慌慌張張的生活,你以為是去上學了吧,可他深夜才歸;你想他在家吧,突然他又出去了;可當他過著母親所謂「無賴漢「日子的時候,康子的生活卻十分安穩,幾乎可以說成「幸福」了。這安泰生活是有說法的。她只對自己的內部有興趣。 春天的去來,她沒有多大關心。外部沒給她帶來任何力量。小小的腳踢她內側的感覺,養育這可愛暴力的感覺裡;什麼都是自己開始,自己結束;有一種不斷的陶醉感。所謂「外部」存在於她;的內側,她把世界抱在自己的內側。 她想像著閃光的小腳脖子,滿是清潔、細膩皺紋的小腳後跟;深夜裡伸出來踢著幽暗的樣子,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那溫馨的、充滿營養、沾滿鮮血的幽暗的本體。被漸漸侵蝕的這個感覺、內部讓深深冒犯的這種感覺,更深的強姦的感覺,病態的感覺,死的感覺……不管怎樣違背人倫的欲望、感覺的放縱,都讓羞答答地原諒了。康於發出透明的笑聲,有時不出聲,浮起微笑,像遠處而來的獨自的微笑。這有些像盲人的微笑,側耳傾聽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遠方的響聲,臉上浮起的那種微笑。 真正只有一天,腹中的孩子沒有動,她擔心得受不了。別是孩子死了吧。她把孩子氣的擔心告訴了婆母,什麼都找婆母細細商量,讓心情爽朗的婆母大開笑顏。 「悠一是感情不大外露的孩子。」婆母一副安慰的表情對著媳婦,「要生孩子了,高興呀,不安呀混在一起都分不清了,這才這家喝到那家吧。」 「不,」媳婦像很有信心地說。對這個自足的靈魂來說,安慰是多餘的,……比這個要緊的,還不知生個男孩女孩,最令人心焦了。幾乎肯定是個男孩兒了,生個像阿悠的男孩兒,不如生個像我的女孩兒不好嗎?」 「啊呀,我也希望要個女孩兒呀。男孩子再也不敢要了。沒有比那更難養的了。」 就這樣,兩人關係十分好,康子挺著大肚子難為情,有事自己不出門,婆母會代替她高高興興擊的。這個生腰子病的老人帶著女傭阿瑤抛頭露面,不能不讓去拜訪的那家人吃驚。 一天,康子一個人在家;她想運動運動,跑到院子裡,走到主要由阿瑤精心收拾的後院花壇。她手裡拿著把剪刀,想剪些花裝飾客廳。 花壇旁,圍著映山紅的花邊,開滿適令的花,極其抒情的花三色紫羅蘭、康香豌豆花、金技荷葉花、矢車草和金魚草。「剪什麼好呢?」她想。說真的,她對這些花,並不感興趣。選擇的稱心如意,不管選什麼立刻能到手,這樣的東西該是多麼美啊……她「喀咳,喀咳」弄響剪刀,站在那裡。空空摩擦的剪刀,有點 生銹了,在她手裡小有抵抗地響著。忽地她想起了悠一,於是,她對自己的母愛產生了疑問。現在幽閉在她內部,盡可能放肆,亂踢亂動,不到時候無法擺脫的存在,大概不會像淬了吧。她擔心自己見到嬰兒會不會灰心喪氣,於是她想,倒還不如這樣不自由地繼續懷孕幾年才好呢。 康子下意識地剪斷了淡紫色矢車草的莖。留在手裡的,只有手指頭那麼長一段莖上級著一朵花。「幹什麼剪得這樣短?」她想。 清潔的心!潔的心!康子看到這話是如此空虛,如此笨拙,它們深刻描畫出成為大人的自己。近于復仇心理的清純,究競怎麼回事。就這樣,以這一塊清純的招牌,每當丈夫抬起眼睛時,她就等著丈夫那羞恥、忸怩的表情,這不就是我的快樂嗎?從 夫那裡期待不到任何種類的快樂,因此,她連自己的清純都藏起來,她心裡想把它當成自己的「愛」。 那靜靜的髮際、美麗的眼睛、搜集了精巧線條的鼻子到嘴的纖細,有了輕度貧血肌膚色彩的映襯,更顯得氣質高雅;這與遮去下半身,特地做的寬鬆衣服,古典式的打招裙是再相稱不過了。嘴唇讓風吹幹了,她的舌頭舔了好幾次。於是大大增加了嘴唇的嬌豔。學校回來的悠一,今天正從後邊那條道回家,正好推開花的木門進來。打開的門,響起急促的鈴。鈴響之前,悠一手推門,已經鑽進院子裡來了。他躲在橡樹後望著妻子,天真的惡作劇心理。」這兒看的話,」年輕人心裡歎息著,『從這兒看的話,我全地會愛妻子的。距離讓我自由。在手夠不到的距離之外,我只看著康子的時候,康子是多麼美麗呀。那衣服的皺褶,那頭髮,那眼神,什麼都是那麼清爽哇。只要保持這種距離!」 這時,康子看到了橡樹蔭裡,樹幹後露出的咖啡皮包。她了聲「悠一」。像一溺水人的叫喊。他出現了,她快步跑上去。被於讓花壇的竹子拴住了。康子一看,又閉上了眼,他趕快跑過去攙扶妻子。裙邊沾了些紅土,皮膚沒有擦傷。 康子急促地吐著氣。 「不要緊吧。」悠一憂心神仲地說,說完怎麼忽然感到,康子跌倒的瞬間,自己的恐懼連系著某種期待。 康子被問了一句,開始有些臉色發青了。讓悠一扶起前,她一個勁兒只顧想著悠一,甚至沒想到孩子。 悠一讓康子躺下,打電話叫來醫生。不久,和阿瑤一起回家來的母親,看見醫生,意外地一點不驚慌。聽了悠一的報告,她說,自己懷孕時從兩三格樓梯上滑下來,也一點事兒沒有。悠一不禁問,母親真的放心嗎?母親眯細了眼睛說,你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哇。悠一簡直覺得自己那可怕的期待像是被人看破了似的,有些招架不住了。 「女人的身體呐,」母親用上課的口吻說,「你覺得容易壞吧,其實讓你意外的結實。稍微摔了一跤,肚子裡的孩子只當坐了次滑滑梯,好玩著呢。倒是男人說不準,你父親那樣脆弱地死了,誰也沒想到哇。 醫生說了句,大概沒什麼要緊,以後看看樣子再說的寬心話就走了,悠一沒有離開妻子的身邊。』河田打來了電話。悠一讓回絕說不在家。康子的眼裡充滿感謝,青年也不得不感到滿足:牽涉到自己一本正經的形象。 第二天,胎兒又在母親內側用健壯的腳,誇張地踢起來。合家安心,康子更是不懷疑這充滿自豪踢腳的力是男孩子的力。 悠一隱藏不住自己這樣一本正經的喜悅,當做閒話告訴了河田。這個剛上年紀的實業家,那傲慢的臉頰上,清清楚楚浮起了嫉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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