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七三


  這個默契只能從幾乎成為一致的感情親近中產生。想保持住這個小秘密,恭子沒有說出剛才自己也在想龍的事,她只是這樣應付著:

  「白色緞子花紋上的龍。你可記得真清楚哇。還記得那時,連續跳五個曲子的事嗎?」

  「喂,我呀,是喜歡你眯眯笑的臉。從那天起,看見女人的笑,和你一比,真沒勁哇。」

  這句奉承話撥動了恭子的心弦。她想起少女時代,露出牙齦的笑,老受到不客氣的表姊妹們尖銳的批評。打那以後,她對著鏡子鑽研了幾十年,她的牙齦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管怎樣無意識的笑,牙跟都很識相,沒忘了躲著不出來。現在自己的笑臉像波紋輕輕的,恭子格外抱有信心。

  受誇獎的女人精神幾乎感到有賣淫的義務。於是紳士的悠一,沒忘記模仿其他外國人的輕鬆做法,忽地將微笑的嘴唇碰了碰女人的嘴唇。

  恭子輕浮,決不放蕩。跳舞和洋酒,這殖民地風格的影響,還不足以使恭子羅曼諦克起來。她只是少許溫柔過了頭一點,催人淚下的同情過多了點兒。

  她從內心深處覺得世上的男人呐,真是可憐兮兮的存在。這是她的偏見。她在悠一體內發現的惟一東西就是他那「老一套的年輕」。既然美本來是離獨創最遙遠的東西,那麼這個青年的什麼地方可能有獨創的地方吧!……恭子讓胸口發悶的憐憫震顫了,對於男人中的孤獨、男人中動物性的饑渴,讓所有男人悲劇性表現出的欲望束縛感;她多少懷著想掉幾滴眼淚的心情,紅十字風格的博愛眼淚。

  可是,這樣誇張的感情,回到位子時基本上已經平靜了。兩人沒怎麼說話。閑得無聊的悠一像發現了碰碰恭子胳膊的藉口似的,直盯著她那新式的手錶看,還求她把表讓他看看。表面很小,舞廳的幽暗就是眼睛湊上去,也看不清楚。恭子把表摘下來遞給悠一。悠一借題發揮,說了好些瑞士手錶各公司的事,那博識該讓對方吃驚了。「幾點了?」恭子問。悠一把兩個手錶一對兒說:「十點差十分。你的表十點差十五分。」他把表還給了恭子。到看節目,還得等上兩個小時。

  「換個地兒吧。」

  「是陰。」——她又看了一下表。丈夫今天打麻將,不到十二點不會回家。這之前回去就可以了。

  恭子站起來,輕輕一個跟鮑說明有些醉了。悠一一把上前,托住了她的胳膊。恭子覺得像是在深深的砂地裡走路一樣;

  汽車裡,恭子懷著極其寬大的心情,把自己的嘴盾湊到悠一的嘴旁邊。青年呼應的嘴唇上,有著痛苦的不禮貌的力量。

  她的臉抱在他臂彎裡,窗外高大廣告牌的紅、黃、綠光傳到了她的眼角流動著,那迅速的流動中有一種不動的流淌,青年察覺到那是眼淚;幾乎同時,她自己也開始感到了鬃角邊的涼意。這時悠一的嘴唇觸到那裡,嘴唇吸著女人的淚。恭子在沒有點燈的幽暗車廂裡,露出潔白閃光的牙齒,用聽不清楚的聲音叫了幾次悠一的名字。這時,她閉上了眼睛。微微顫動的嘴唇,焦急等待著再突然來一次不禮貌力量的填塞,那力量忠實地填塞了過來。這第二次接吻,有著瞭解完畢的溫柔。這感覺只有真正一點兒背棄了恭子的期待,給了她裝出「恢復意識」的時間。女人翻身坐起,溫柔地推開悠一的手臂。

  恭子淺淺地坐在椅子上,身子坐坐直,舉起小鏡子照照臉。眼睛有些紅潤。頭髮有些亂。

  她整了整容說:

  「做這樣的事,不知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別幹了。好吧,這種事。」

  她偷偷看看背轉著發硬頸子的司機。這顆貞潔的普通的心,在駕駛座上舊藏青西裝背脊上看到掉轉臉去的社會的影子。

  在築地街一個外國人經營的夜總會裡,恭子像口頭撣似地念叨著:「該回去了,該回去了。」這裡和剛才那中國風格的俱樂部不同,樣樣都是美國風格的摩登樣式。恭子說是說回去,可還拼命地喝。

  她想著沒完沒了的事,可立刻就忘了剛才在想什麼。她暢快地跳起舞,簡直覺得鞋底多了雙旱冰鞋。在悠一的臂彎裡,她痛苦地喘息著。那醉意鼓動的急促感,傳到了悠一的胸脯上。

  她看到跳著舞的美國人夫婦和士兵。又忽地移開眼睛,正面瞧著悠一的臉。她死絕著問自己醉了沒有。聽說「你沒有醉」。她大大放心了。她想,那麼,自己可以走著回赤扳的家了。

  回到位子上。她想徹底冷靜一下。誰知,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向她襲來,她不滿地瞧著沒過來突然抱緊她的悠一。她感到從自己身體裡,升起一股暗暗的欣喜,逃不服某種羈絆的欣喜。

  「我沒有愛上這個美青年。」固執的心還醒著呢。然而,她覺得對其他任何男人,從來沒感到過這種深深接受的心態。西部音樂威猛的大鼓敲擊,原諒了她近乎失神地痛快虛脫。

  幾乎可以說極自然的「接受」感情,讓她的心接近了一種普遍的狀態。大地接受夕陽的那種感情,許多樹叢拖著長長的影子,凹地和丘陵浸沒在各自的影子裡,讓恍惚和薄暮包裹著的那種感情,恭子成了這種感情的化身。她清楚地感到,迷朦逆光中活動著的他那年輕強健的頭部,浸沒在她自己身體上如潮般鋪開的影子裡。她的內部往外部演出,內部直接觸到了外部。醉意中襲來一陣顫抖。

  可她還是相信自己今晚要回到丈夫身邊去的。

  「這就是生活吧!」輕柔的心叫著。

  「只有這才是生活呀。何等驚險和放心,何等逼真地冒險模仿,想像是何等滿足哇!今晚和丈夫接吻的味兒裡加進這青年的嘴唇,那該是多麼安全,又是多麼快樂,沒比這更刺激的不貞的快樂呀!我到此歇手吧。有這些夠可靠了,其他的事再說吧,見好就收。

  恭子叫來個紅制服上一排金紐扣的招待,問他「節目幾時開演」。招待回答「午夜零點」。

  「我們這就看不到節目了。十一點半無論如何得回去。還有四十分鐘。」

  她又催悠一跳舞。音樂聲止,兩人回到位子上。美國人的主持用那粗大的手指,手指上金色的毛和綠柱石的戒指閃著光,一把勾住話筒的杆子,用英語說了些什麼。外國的客人們笑著拍起手來。

  樂手們奏起快節奏的倫巴舞曲。燈暗了。舞臺大光燈照!在通後臺的門上。這時,男女舞手們,像貓一樣一個個從後臺門翁開的縫裡鑽出來。他們穿著松垮的絲綢服裝,衣裳的皺折飄動起來,刺繡在衣服上無數圓圓的小鱗片,閃著綠色、金色、橙色的光。腰帶上紮著絲綢,閃閃發光,男女舞手像草叢裡穿過的蜥蜴般探過觀眾眼前。湊近了,又離開去。

  恭子手肘支在桌布上,塗指甲油的手指尖頂著撲撲跳動的腦門,望著那表演。指尖刺激的疼痛,鮮亮、痛快,像搽了薄荷油一樣。

  她下意識地看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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