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七一


  混著輕輕汗氣的香水「布拉克桑迪」的香味,帶著運動後甜甜的庸倦,在風平浪靜正午乾燥的空氣中,圍著她舒心的臉龐,輕輕地顫顫巍巍地彌漫著。「搽得太多了吧。」她想。她從藏青的布手提包裡,取出小鏡子照照。鏡子可無法映出香水的氣味。可是,她十分滿足地收起鏡子……』

  春天她不穿談色的風衣,出於標榜的愛好,恭子那身飄飄然的天藍色風衣,正攤開在白油漆的椅子上,這水性楊花主人柔軟的背脊,讓椅背粗獷的條紋保護著。手提包和鞋子是相同的深藏青,衣服和手套是喜歡的鮭紅色。

  可以說,穗高恭子現在一點也沒愛著悠一。那顆輕浮的心有一種堅實的心所達不到的彈力,那感情的輕柔有著貞潔也及不上的優美。有一次在內心深處,突然燃起欺瞞的衝動,相當誠實的自我欺瞞;可一下就熄滅了,連她自己都沒感覺到就過去了。決不嚴格看守自己的心,這就是恭於讓自己承擔的惟一的義務,不可缺又易守得住的義務。

  「已經一個半月沒碰到了。」她想,「那就是昨天吧。這期間可從沒想過那個人。」……一個半月。恭子靠什麼生活呢?數不清的舞會。數不清的電影。網球。數不清的購物。和丈夫一起出席外務省關係的酒會。美容院。兜風。若干次關於愉情和戀愛的許多無用的議論。在家務中找出的數不清的靈機一動和數不清的心血來潮……

  譬如,裝飾在樓梯平臺牆上那張油畫,這一個半月中,先是搬到房門口的牆壁上,後來拿進客廳,又想通了還是掛回原來那樓梯平臺的牆上。整理廚房,發現五十三個空罐子,把它們拿到廢品站去賣了,再加些零用錢買了個柑桂酒空耀加工成的檯燈,看看不如意,立刻送給了朋友,朋友回贈她一罐「考安特羅」。還有呢,養的一條牧羊狗,犬瘟熱竄到腦子裡死了。口吐白沫,四肢哆索著,什麼也沒說,含笑死去。恭子哭了整整三個小時,第二天早上又全忘了。

  她的生活充塞了無數俊俏而無價值的東西。少女時代她就這樣,收集別針得了病;大小不同、各式各樣的別針把帶彩繪的文卷箱塞得滿滿的。貧苦的女人叫作生活熱情的東西,與此幾乎同種的熱情驅動著恭子的生活。如果那被稱作認真生活,那麼,這生活裡也有與不正經毫不矛盾的認真。不知窘迫的認真生活甚至會更難以找到活路。

  就像一隻蝴蝶飛到房間裡來,忽又找不到窗戶飛出去,它撲騰著飛著兜圈子那樣,恭子在自己的生活裡,鎮定不下來地飛著轉圈子。再愚蠢的瑚蝶也不可能把偶然飛進的房間想成是自己的房間。於是疲憊不堪的蝴蝶,瞧見畫著森林的風景畫,一頭撞上去,暈過去了……與此相仿,常常來拜訪恭子的失神狀態,那副恍然若失,兩眼發直的樣子,沒有人認真去瞧一眼。丈夫只會想:「瞧!又開始了。」朋友、表姐妹只會想:「怎麼啦,堅持不到半天的戀愛又來啦。」』

  ……俱樂部的電話鈴響了。是大門口的警衛,問能不能把通行證交給一個姓南的人。不一會兒,那邊大石牆的角上,恭子看到了走在松影中的悠一。

  她抱著恰到好處的自尊心,有意安排了這個不方便的約會地點,單單看到青年沒有遲到,已夠她滿足了,還找到了原諒悠一不給倩面的藉口。可是,她競沒站起來,把塗得亮亮的五根手指放到微笑的眼睛上搭了個涼棚,點點頭招呼悠一。

  「你怎麼啦,沒多久不見,變了嘛。」

  其實一半是正面看著悠一臉的藉口。

  「怎麼變的?」

  「是啊,稍微有些猛獸般的地方出來了。」

  悠一聽了這話大笑起來,恭子看到那笑著的嘴裡食肉獸牙齒的潔白。以前,悠一很令人費解,很老實,看上去什麼地方缺乏「確信」似的。可如今,當他從日光中筆直走過來的時候,那頭髮光亮得幾乎成了金色的時候,然後走到還有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往這邊瞧了一眼的時候,折疊起發條般有彈性的活力,閃動著充滿朝氣的狐疑目光,看起來像走近來一頭孤獨的獅子

  悠一給人活潑潑的印象,像眼睛突然一亮,颯爽的風中跑過來個人一樣。那雙美目正面盯著恭子,一點不畏縮。視線無比溫柔,且無禮、簡潔,傳達出他的欲望。

  「沒幾天不見大有長進呐。」恭子想,「但不是鎬木夫人給調教的。可是和夫人鬧翻,不再做她丈夫的秘書,夫人又去了京都,看來收穫都沖著我來了哇。」

  隔著石牆那頭的溝,聽不見汽車喇叭聲。能聽見的只有彈起的硬球碰到球拍的聲音,和彈出嬌滴滴尖叫、喘息的短短笑聲連連。這些聲音都像在大氣中蒸發了,成了撤粉似的情懶不透明的聲音,不時在耳邊響一下。

  「今天阿悠,有空嗎?」

  「嗯,一整天有空。」

  「……有什麼事嗎?找我。」

  「沒什麼……就想見見你。」

  「說得好聽。」

  兩人商量了一下,想出電影、吃飯、跳舞這些極平常的計劃;在這之前先散散步,繞個圈子從平河門走出皇宮外面去。路線是通過「舊二之丸」下的騎馬俱樂部邊上,從馬廄的後面過橋,登上有圖書館的「舊三之丸」到平河門。

  一走起來就覺得微風陣陣,恭子感到臉頰上輕輕熱起來。一瞬間,她擔心自已是不是病了,其實只是春天來了的緣故。

  旁邊走著的悠一,那張美麗的側臉,讓恭子好一番得意。他的胳膊肘老是輕輕碰到恭子的胳膊肘。同伴的美,是自己這一對美的最直接而客觀的根據。恭子喜歡擦亮的青年,所以她覺得自己的美有很安全的擔保。她那優雅的吸腰式天藍色月衣,敞著紐扣;每走一步,風衣裡就閃過鮭紅色的一線,像鮮豔辰砂的礦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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