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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二十二章 誘惑者

  一回到家,俊輔立即給悠一寫了封信。以前用法語記日記的那種熱情蘇醒了,筆端滴著詛咒,紙上進發出憎惡。本來這種憎恨不是向著美青年的。俊輔又重新把眼前的怒氣,轉嫁到對女陰的無窮的憎惡中。

  於是,他又稍稍冷靜下來一點兒,覺得這樣寫沒完沒了感情的信缺乏說服力。這封信不是情書,而是指令。他重新寫好,放進信封,把三角形信封蓋上有膠水的部分,放在濕潤的嘴唇上滑一下。堅硬的西洋紙把嘴唇劃破了。俊輔走到鏡子前,用手絹捂著嘴唇,低聲響咕。

  「悠一一定會照我說的去做。一定照這封信上說的去做。只有這一點我有自知之明。這封信的指令不牽涉我的欲望,他的『不想要』的部分,還捏在我的手裡。」

  夜深了,他在房裡鍍著步。只要停下一會兒,就肯定會想像鐮倉旅館裡悠一的樣子。閉上眼,在三面鏡前蹲下。他不看的鏡子裡映現出悠一的裸體幻影:白被單上仰面躺著,撤去枕頭,美麗而沉重的頭,落在地席上。那向後仰的咽喉部分一片朦朧的白色,大概是月光灑落在上面吧……老作家抬起充血的眼睛看著鏡子。裸體的睡姿消失了。

  悠一的春假結束了。學生生活的最後一年就要開始了。在舊學制中,他上的那個年級還有最後一個學年。

  大學池塘的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森林外側,面對體育場的是起伏的芝山。草地上的青草還是一片淺綠;即使晴天,風還是涼颼颼;中午飯時間,草地上這邊那邊看得到聚集在一起的學生。在戶外打開盒飯的季節已經來到了。

  他們懶散地,隨意地躺著,盤腿坐著,拔一根草嚼著那纖細淡綠的芯,一邊望著圍著體育場跑步地勤奮的運動員們。運動員們在跳躍。一瞬間,正午那小小的影子被孤零零留在砂上,困惑、羞恥、驚慌失措,它們對著主人在空中的肉體大聲叫喊著:

  「啊!快回來喲。快快再來到我的頭上。我羞得要死。馬上,現在馬上回來。」……運動員跳回到影子上。他的腳後跟與影子的腳後跟緊緊連結在一起。太陽當空,』萬里無雲。

  悠一一個人穿著西裝,從草地上坐起來,讓一個文學系熱心研究希臘語的學生回答自己的提問,又讓他說說歐裡庇得斯的《費波留斯持》的情節。

  「費波留斯特那樣悲慘地犧牲了。他充滿童貞,清淨潔白,無罪,他相信自己無罪,但他讓咒語害死了。若說費波留斯特有野心,那只有小小的一個,他希望和誰都能和睦相處。」

  好誇耀學問、戴眼鏡的年輕人用希臘語背誦起費波留斯特的話來。悠一問那是什麼意思,那學生給他翻譯:

  「……我要用競技來打破希臘人,成為第一名。可是在市里我居第二位,想和善良的朋友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有這兒才有真正的幸福。而且沒有危險,給了我勝過王位的喜悅」

  他的希望不是誰都能讓他滿足嗎?「那可不一定吧。」悠一想。他沒往深裡想下去。換了俊輔,肯定會再想下去的吧。至少對費波留斯特來說,那個極小的希望都沒能滿足。於是他的希望成了純潔人類欲望的象徵,成了光怪陸離的東西。

  悠一想起俊輔來的信。這封信很有魅力。哪怕是假的行動,這指令可是行動的指令。不僅如此(這是以對俊輔信賴為前提),那行動裡裝著完整的、具有諷刺味的、褻瀆的「安全閥門」。至少所有的計劃都不無聊。

  「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我什麼時候對先生說過,『即使再虛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無B標我也不在乎,我想為了什麼挺身而出。』他一定記著這話才想出這個計劃的。檜先生也真是個壞蛋呐。」——他微笑了。正好芝山下三三五五地走過的左派學生們,也和悠一一樣讓相同的衝動驅使著。

  一點整。大鐘臺上的鐘響了。學生們站起來,互相拍拍粘在後背上的土和枯草。悠一西服的背上也沾上了春天輕輕的塵埃、細細的枯草和揪下來的草葉。給他拍背心的同學,原以為他穿的是稍微時髦點的出門服,沒想到,原來是縫製精良的西裝。

  同學們都去教室裡了。要和恭子約會的悠一,和他們道了別,一個人往校門走去……從市內電車下來的四五個學生中,美青年發現了穿學生服的「賈基」,嚇了一跳。他讓眼前駛來的電車開走了。

  他們握了握手。悠一一時茫然地望著「賈基」臉的正中。旁邊人看起來,只當是兩人同年級無憂無慮的同學呢。這明晃晃的白天陽光下,「賈基」至少隱去了20年的年齡。

  不一會兒,「賈基」讓悠一驚愕的樣子弄得大笑起來,他簡要地說了自己化裝的原因:在貼著花花綠綠傳單的大學牆根旁引導青年。他那雙慧眼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出這種族的年輕人;反過來他又讓這半生不熬的冒險弄得膩味了。即使是相同的誘惑,也最好是騙騙對方,在同齡朋友的假面具下讓對方一直放心,互相留一些親密無間的好味道。所以,「賈基」才精心把自己裝扮成假學生,特地從大老遠的大礬跑來這年輕學生的「後宮」打魚。

  悠一對他的年輕贊許了幾句,「賈基」更是一副十分得意的樣子。於是他又責備悠一:為什麼不到大礬來玩。他一隻手撐著行道樹,兩腳俊俏地交叉著,眼睛茫然露出什麼也不關心的睛神,手指叩著牆上的傳單。「哼,二十年來,一模一樣。」這個不老的青年嘀咕著。

  電車來了,悠一告別「賈基」乘了上去。

  恭子和悠一的會合處在宮城中某個國際網球俱樂部的樓裡。恭子中午以前在這兒打網球。換好衣服,吃了飯,和打網球的朋友們聊聊天……他們走了後,她一個人留在曬臺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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