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六七


  「沒關係的。我討厭女人。可是會長你,到了這種地步還要冒充他的丈夫嗎?」

  「阿悠!」——他發出令人毛骨依然的撒嬌聲音,「別吵啦,求你了。」

  然後,兩人默默地用起餐來。悠一多少有些失算。就像個用厲聲呵責給病人打氣的外科醫生一樣,悠一抱著好心腸,想在分手之前,多讓對方討厭自己,至少這樣讓對方能減輕些苦惱;然而這樣冷漠地對待他,恰恰適得其反。想讓對方討厭,那就得順

  著信孝,親熱一點,妥協一點。讓「波普」著迷的正是悠一的精神殘酷,越是給他看到冷漠,越是痛快地刺激他的想像力,讓他執迷不悟越陷越深。

  出了飯店,信孝悄悄地讓悠一挎著他的胳膊。悠一覺得無所謂,就隨他去了。這時,一對擦過身邊的年輕戀人,也挎著胳膊悠一聽見學生模樣的男人在女人耳邊小聲說:

  「瞧,那一對準是同性戀。」

  「嗯,真噁心。」

  羞恥、憤怒,讓悠一兩頰潮紅起來。他甩開信孝的胳膊,把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信孝沒有吃驚。他早就讓這種待遇弄慣了。「那些混蛋!那些混蛋!」——美青年牙齒咬得格格響。「在那350元歇一歇的情人旅館裡公開調情的混蛋們1弄得好再弄個老鼠窩一樣的愛巢吧,混蛋!睡眼惺松地快快多生幾個孩子吧,混蛋2星期天帶孩子去百貨店裡的大篷吧,混蛋!一生於一次兩次,結結巴巴算計算計搞婚外戀吧,混蛋!到死都打著健全家庭、健全的道德、良知、自我滿足的招牌吧,混蛋!」

  然而,勝利總在乎庸的那一面。悠一知道自己竭盡全力的輕視,根本就敵不過他們自然而然的輕視。

  鎬木信孝要為妻子活著去幹一杯,想拖悠一去夜總會,看看時間還早。二人進了電影院打發時間。

  電影放的是美國的西部片。黃褐色的山裡邊,騎馬的漢子讓騎馬的惡漢成群結隊地迫著。主人公穿過小道到達山頂,在山頂的岩石缺口處阻擊追蹤者。被射中的惡漢沿著斜坡滾落下去。遠處,仙人掌林立的天空裡。悲劇的雲彩閃著光芒……兩人設做聲,微微張開嘴,呆望著這片沒有疑惑行為的世界。

  電影院出來,春夜10點的街上好寒冷。信孝叫了輛出租車開到日本橋。今晚,日本橋著名文具店的地下室裡,掛著通宵營必到淩晨四點招牌的夜總合,舉行開業典禮。

  店經理穿著晚禮服,在酒吧台和受邀請的來賓寒喧。到了那裡,悠一才知道;信孝與店經理是熟人,今晚弄到的是招待券。今晚的祝酒原來是不花錢的。

  所謂的有名人來了很多。鎬木信孝濫發著「東洋海產」的名片,讓悠一提心吊膽。畫家也有,文士也有。他忽然想起俊輔今晚的會別就是這裡吧,當然不會有俊輔的身影。音樂始終吵吵瘦嚷地奏著,許多人在跳舞。

  為開店招集來的女人們,穿著新款的制服興高采烈地忙碌著山間小屋風格的室內裝潢與那些穿晚禮服的很不相稱。

  「痛痛快快喝到天亮陽。」和悠一路舞的漂亮女人說,「說你是那人的秘書?別理他。什麼玩意兒,會長會長了不起似的。來我家讓你住,中午飯時起來。給你煎個荷包蛋。你還是小少爺,就給炒個雞蛋怎麼樣?」

  「我呀,喜歡吃菜肉蛋捲。」

  「菜肉蛋捲?噢,你可真討人歡喜。」

  喝醉酒的女人親了悠一一下。

  回到位子上。信孝已經倒了兩杯杜松子酒等著了。他說:「來,乾杯!」

  「為誰?」

  「祝賀鎬木夫人的健在,來吧。」

  這意思朦朧的乾杯,吸引了女人們的好奇心,一個勁兒地打聽。悠一望著玻璃杯裡和碎冰一起浮在表面的檸檬。切成薄薄的圓片,像是纏著一根女人的頭髮,他眼睛一閉,「啪」地一口喝幹。他覺得那是鎬本夫人的頭髮。

  鎬木信孝和悠一走出那個店已經是深夜一點了。信孝要叫出租車。悠一沒理睬,只顧一個人飛快地走著。「別耍孩子脾氣喲。」

  愛著他的人想。他知道到頭來總要和他上床的。說不定不該跟到這兒。妻子又不在,讓那傢伙去家裡睡,神不知鬼不覺呀。

  悠一沒有回頭,往日本橋的交叉路口迅速走過去。信孝追上來,氣喘吁吁地說:

  「去哪兒嘛。」

  「我回家去。」

  「別說傻話了!」

  「我有家庭。」

  正好開來一輛車,信孝叫住,打開車門。他拉住悠一的胳膊。臂力還是青年的強。「你一個人回去不就得了!」悠一掙脫手臂,退到很遠,丟過來一句話。兩人互相瞪了一眼。信孝死心了,朝嘰哩咕咯囉嗦著的司機鼻子尖,「呼」地關上車門。

  「再走幾步說說話。走一走酒也會醒的。」

  「我也有話要說。」

  愛慕者心裡不安地打起鼓來。兩人在深夜無人的人行道上,腳步「篤篤」地走了一會兒。

  走電車的大街上,還有飛馳的汽車來來往往。再走過一條橫馬路,市中心深夜硬梆梆的寂靜就到此為止了。兩人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N銀行的背面。那周圍,圓球形的街燈相連,明晃晃地點著;銀行建築,集中了長長的棱線,聳立著。除了值夜班的,這條街上的居民全離開了,住著的只有堆積起來,有秩序站立著的石頭。窗子都叫鐵柵欄擋住,暗淡地關閉著。陰鬱的夜空中遠雷陣陣,閃電將隔壁銀行圓柱子的側面微微照亮了一下。

  「有話說,是什麼?」

  「想和你分手。」

  信孝沒有回答,暫時只有腳步聲在廣闊的路面周圍迴響起來。

  「說什麼?突然的?」

  「到時候了。」

  「你,心血來潮吧。」

  「客觀地想著呢。」

  這「客觀」一詞的孩子氣,讓信孝笑起來。

  「我這頭可不分手。」

  「隨你的便。我不再見你了。」

  「……嗨,阿悠,和你交往以後,我可沒再和其他人來往過。我是因為有了你才活著的。寒冷的夜裡你胸部出現的紅斑點,你的聲音,『蓋』聚會那天黎明時你的例臉,你的生髮油的氣味,沒有這些,你叫我……」

  「那你去買一瓶生髮油,天天聞聞不就夠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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