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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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上下的年紀,沒留鬍子,戴著無邊眼鏡,小小鼻子旁邊有顆黑病。德國人那種四方方神氣傲慢的臉。下額總是往裡收得牢牢的,眼光甚是冷峻。鼻溝下明顯的線條特別給人冰冷的印象。臉的整體勾勒出不大低頭的氣氛。他臉上有透視感覺,那堅硬的額頭成了巍峨的背景。只有一個缺點,右半邊臉上有輕微的面神經痛。站在店裡,,他掃視了一下,眼睛和臉像閃電般痙攣了一下。只一瞬間,又恢復到先前若無其事的臉相;宛若那一刹那,空中掠過什麼東西似的。 他的眼光與俊輔眼光相遇了。臉上稍稍浮出些困惑的影子。已經不能裝作沒看見了。他親切地堆起笑:「啊——先生」招呼了一聲。他只看到圈子裡邊的人,才擺出好面孔的。 俊輔招呼他坐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他坐下了,他一眼就盯上了眼前的悠一,和俊輔說話,眼睛卻怎麼也離不開悠一。隔幾十秒就要來一次閃電的眼睛和臉頰,悠一可沒少吃驚。俊輔覺察到了,給兩個介紹: 「這位是河田先生,河田汽車公司的社長,我的老朋友。這位是我的外甥南悠一。」 河田彌一郎,九州薩摩市出身,『他是日本最早的國產汽車事業發起人上輩河田彌一郎的長子。不肖的兒子,立志當小說家,進了當時俊輔任教法蘭西文學的K大學預科。俊輔讀過河田寫的小說習作原稿。沒覺得他有這方面的才能。他本人也泄大氣了。於是他父親趁機把他送進美國的普林斯頓大學,專攻經濟學。畢業後,又送他到德國,學習汽車工業。回國後,彌一郎完全變了,變成個實幹家。戰後,父親被趕下臺以前,他一直無聲無息。父親下臺後,他當了社長,父親死了以後,他發揮出比父親出色得多的才能。當時大型轎車的生產被禁止了,於是,他就及時轉換成製造小型汽車,以出口亞洲各國為主。他在橫須賀設立了分公司,一手包攬了吉普車修理的業務,獲得了極大的利潤。就任社長以來,一件偶然的事情,讓他與俊輔重溫舊好。給俊輔祝賀六十大壽的盛大宴會就是河田給操辦的。 「魯頓」的巧遇,成了無言的自白。所以兩人決不觸及這個雙方心裡都明白的話題。河田請俊輔吃飯。為確定日子,他拿出自己的記事本,把限鏡推到額頭上,找著可以預定的日子,宛如在一本特大辭典裡找自己做了記號又忘了的那一頁。 他總算找到了。 「下星期五六點,只有這個時間了。以前訂好在這一天的會議延期了。先生能不能抽個空?」 這樣繁忙的人,倒有用心思讓轎車等在前一個街角,偷偷上「魯頓」來嗎?俊輔答應了。河田又附加了個意外的請求:「今井街那邊的『黑羽』鷹把式料理,尊意如何?外甥不用說也一起來吧。有空的吧。」 「嗯。」悠一漠然答應了一聲。 「那我去訂個三人席。有變化我打電話給您。忘記了可不成。」——說完,他急忙忙地看看表,那我先走了,不能慢慢地和先生敘上幾句,真遺憾。改天吧,改天。」 這大闊佬十分悠然地走出去了,可兩人覺得他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 俊輔掃興地沒做聲。眨眼問,悠一覺得眼前受一淩辱似地。俊輔設等悠一問,就說開了河田的經歷,說完,披風「索索」作響地站起來。 「先生去哪裡?」 傻輔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一小時後,有個翰林院會員陳腐氣的宴會要去參加。 「有個會議。所以我出來了。下星期五五點前來我家,河田派車來家裡接的。」 悠一注意到俊輔從複雜的披風袖裡仲出的手。從層層堆積的羅紗裡伸出青筋暴露衰老的手佈滿了羞恥的表情。假如悠一心思再壞一點,他會一點不廢事地故意裝作沒瞧見那只奴隸般謙恭哀婉的手。可是他握住了那手。老人的手細細地顫抖著。 「那麼,再見了。」 「今天真該好好謝謝你。」 「謝我?……別謝我呀。」 ——俊輔一走,青年就打電話給信孝問他幾時有空。 「什麼?那事以後有信來7」——聲音提高了八度。「不來我家,我去找你吧。晚飯沒吃吧?」——他說了個餐館的名字。 等菜端來的時候,鎬木信孝貪婪地讀著妻子的信。湯端來了,他還沒有讀完。信讀完的時候,涼透了的湯盤底下,沉澱著漲泡開來已經難以辨認A、8、C的通心粉碎片。 倍孝沒看悠一的臉,瞅著別處喝湯。這個想到處尋求同情,又無法找到同情自己的對象,處於窘困境地的男人,伯是連平時最拿手的好戲都會失手,定會來個把一勺湯潑到膝蓋上的把戲吧。悠一津津有味地瞧著。誰知湯沒潑出來就喝完了。 「真可憐哇……」信孝放下湯匙,自言自語地說,……真可憐……沒有比她再可憐的女人了。」這時,信孝的感情誇張,不管多麼細小,都是悠一不痛快的理由。怎麼說呢?該說那是比照悠一對鎬木夫人倫理關心的誇張: 信孝重複了好幾次。「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女人……」——他就是這樣把妻子指出來,兜著圈子試著把同情引向自己。悠一老是那副毫不動心的面孔,信孝實在忍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別人誰也沒罪。」 「是嘛?」 「阿悠,你究竟還算人不。對我冷冰冰我不在乎,連我無罪過的老婆也……」 「我可沒有罪過。」 伯爵將牛舌魚的小骨頭仔仔細細地收拾到盤子邊上,沒做聲。不一會兒,他帶哭腔地說: 「……這話沒錯。我呀,完蛋了。」 再呆下去,悠一無法忍受了。 這個中年老練的男色愛好者,缺乏直率到了愚蠢的地步。他現在演出的醜態,比直率的醜態要難看十倍。他努力想把醜態當祟高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看。 悠一瞧了一下周圍飯桌上的熱鬧情景。一對裝模作樣的美國男女,相對而坐用著用餐。不大說話,幾乎不笑。女的輕輕打了個噴嚏,;趕忙用餐巾捂住嘴,說了聲「excuse me」(對不起)。另一桌像是剛做完道場回來的日本人的親戚們,一大群人圍著個圓臺面。他們在說著死人的壞話,不時發出哄堂大笑。寡婦像是個胖胖的女人,穿藍灰色的喪服,手指上戴滿戒指,五十歲左右,她的聲音最尖最刺耳…… 「老頭給我買的鑽戒哇總共有七個:我呀偷偷地賣撣四個,換了幾個玻璃做的。後來,打仗時搞募捐活動,我就吹牛說,那四個我給捐了,留下三個真的。就是這幾個(她揚起手,把指甲一面對著大家),我老頭還直誇我呢,說還好沒有全捐出去。你不老實可真了不起什麼的。」『 「哈哈;丈夫戴了綠帽子啦。」; 只有悠一和信孝的飯桌,像是從那邊單獨分開來似的,像是只有兩個人在孤島上似的。花瓶、餐具刀、湯匙等金屬器物,發出冷燦燦的光。悠一懷疑自己對信孝的憎惡,是不是因為他單單是個同類的關係。 「幫我去京都跑一趟怎麼樣?」 突然倍孝問了一句。 「為什麼要我去2」 「問為什麼,能把那個帶回來的只有你了。」 「你要利用我嗎?」 「說什麼『利用』?」「波普「裝腔作勢的嘴唇上浮起了苦笑,「別說客套話呀,阿悠。」 「不行喲。我去的話,太太決不會再回東京的。」 「憑什麼你這麼說?」 「我理解太大的為人。」 「這可叫我吃驚。我這邊可是20年的夫妻呀。」 「我和太太交往還不到半年,但是我肯定比會長更瞭解太大的為人。」 「你向我擺情敵架子呀。」 「嗯,也許是的吧。」 「沒想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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