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六八


  悠一在心裡嘀咕著。年輕人覺得壓在自己肩上的信孝的肩膀真煩人。

  抬頭一看,兩人前面有條河,好幾隻駁船連在一起。不斷發出凝重嘎吱嘎吱聲。那邊的橋上,『汽車前燈交叉晃動投下巨大的影子。

  兩人折回身又走起來。信孝興奮地說個不停。他的腳被什麼絆了一下,發出又乾燥又輕微的聲音,那東西滾了過去。那是百貨公司春天在拍賣裝飾用的一枝櫻花假花,從屋簷上掉下來的。弄髒的紙櫻花,只發出了團皺了的紙的聲音。

  「真的想分手?真的嗎?阿悠,真的我們的友情就此完蛋了嗎?」

  「說什麼友情,真可笑。友情的話,哪有必要一起上床呢?今後,假如只是友情的話,還可以交往下去的嘛。」

  「……」

  「瞧,不是那回事吧。」

  「……阿悠,求你了,別丟下我孤軍零的一人……」——他們走進黑暗的橫馬路。「……你喜歡什麼一定給你做到。我什麼都肯幹。你讓我在這裡親吻你的鞋,我馬上就於。」

  「別假惺惺的做戲。」

  「不是做戲。真的幹,不是做戲。」

  也許只有在這種大戲劇中,信孝這種男人才會說出心裡話。櫥窗上下了鐵柵欄門的點心鋪前,他跪倒在人行道上。他抱住了悠一的腳,親吻起那雙鞋子。鞋油的氣味讓他恍惚起來。薄薄沾了一層灰的手指他也吻。他還想解開悠一的外套親吻年輕人的褲子,悠一彎下腰用力掰開箍在自己腳腕上那「波普」的手。

  一種恐怖感攫住了年輕人。他撒開腿跑起來。信孝沒有去追。

  他站起來拍拍灰,掏出白手絹,探擦嘴。手絹上也沾上了鞋油的痕跡。信孝又成了一貫的信孝。他用一貫的,走一步上一次發條般的擺架子步伐,走起來了。

  遠處一街角,可以看到叫住出租車的悠一那小小的影子。車開動了。鎬木伯爵想一個人走到天亮。心裡沒有叫悠一的名字,他叫著夫人的名字。只有她才是夥伴;除了是他行惡的夥伴,她又是他的禍事,他的絕望的、悲歎的夥伴。信孝準備一個人去一趟京都。

  第二十一章 老「中太」

  春意盎然。雨水增多,天——放晴就溫暖。有幾天春寒料峭,也只不過下了一小時左右的小雪。

  隨著河田招待俊輔和悠一去鷹把式料理日子的臨近,俊輔越來越變得喜怒無常,桔家的女傭和學生都不知如何是好。不僅是女傭和學生,連臨時叫來充當一夜主人的那個會做菜的崇拜者也大惑不解:平時,等客人走了以後,俊輔總要親切地來誇幾句『萊做得好,和他一起喝上幾杯算是稿勞他的辛苦。可最近一次,俊輔竟忘了這茬,客人走後,連一句寒喧的話都沒有,逕自上二樓書房去了。

  鎬木來過了。說是去京都前來打個招呼,實際上是托他轉交個禮物給悠一。俊輔毫不客氣地敷衍了幾句就把他打發走了。

  俊輔給河田打電話,不知多少次想回絕那飯局。可做不到。怎麼會做不到的連俊輔自己也不理解。

  「我只是許過身子罷了。」

  悠一的這句話,追擊著俊輔。

  前一天晚上,俊輔通宵幹了一夜。深夜,疲憊不堪就在書房角落的小床上躺了躺。他想蜷起老化的膝蓋睡吧,忽然一陣劇痛襲來。那右膝的神經痛,最近頻繁發作,到了非吃藥不可的地步了。鎮痛劑「帕比納爾」,實際上是粉末狀的嗎啡。用床邊櫃上杯子裡的水沖服。痛是止住了,反倒是眼睛清冷唾不著了。

  他乾脆起來,又坐到桌子前,點上一時熄滅的煤氣暖爐。桌子可真是奇妙的家具。小說家一旦面對書桌,便讓奇妙的手臂擁住,收緊……然後就不容易脫身了。

  最近,檜俊輔身上像重放的鮮花般創作衝動多少蘇醒了一點兒。他寫了二三篇帶有鬼氣、靈氣的片段作品。那些都是再現太平記時代,模仿阿拉伯風格的故事,梟首啦,焚燒寺院啦,還有般若院童子神囑託、大德志賀寺上人對京極禦息所的愛戀等等。他又回到古代牧歌式的世界,有一篇長篇隨想《春日斷想》,作品中觸及將幕帳讓給他人的男人斷腸的悲哀,作品的氣氛模仿古希臘「愛爾尼亞」的憂愁,作品與貝特克萊斯的那篇「禍之牧場」一樣,受到現實社會似是而非的支持。』……俊輔放下了筆。他受到了不痛快妄想的脅迫。「為什麼我要拱手旁觀呢。為什麼……」老作家想,「卑怯到這把年紀來充當『中太』的角色嗎?為什麼不打回絕的電話……那是悠一自己答應了的關係吧。也不僅僅如此。鎬木已經和他分手了……結果悠一不是任何人的東西,我害怕了……這樣的話,為什麼我不?

  不,我不行。快不是我。連正面照照鏡子都不敢的我決不行……

  而且……作品決不是作者的東西。「

  四處聽到了雞鳴之聲,像破裂般的聲音,像是能看見拂曉中雞的紅嘴似的叫聲。狗也這邊那邊的叫起來。像一群分別被帶走的強盜,受綁縛之辱咬牙切齒,互相呼喚著同伴似的。

  俊輔在凸窗兩用的長椅子上坐下,抽了支煙。古陶瓷和美麗的陶俑收集品,冷冰冰地圍著黎明的窗子。他看見院子裡漆黑的樹和紫色的天空。朗下望望草坪,那張女傭人忘記收起來的滕椅,斜躺在草坪的中央。清晨,從這古舊的藤,黃褐色的矩形上誕生了。老作家累極了。在朝霧中,漸漸明亮起來的院子裡的躺椅,像在嘲笑他,他似乎看見了遠處的活動都中止了,強迫他久久猶豫的死。煙快滅了。他打開冒著冷氣的宙子,把煙頭拋下去。煙頭沒有夠著籐椅子,落在低低的神代杉葉子上停住了。杏子色的一小點火光閃了一下。他下樓到臥室裡睡下了。

  傍晚,悠一早早地來到俊輔家,俊輔把鎬木信孝幾天前來過的事告訴了他。

  倍爭把房子賣給那家老房子的旅館作別館,簽好合同他就匆匆上京都去了。讓悠一稍有些傷感的是,信孝關於悠一沒多說什麼,只是說公司不景氣,到京都的營林署什麼去找工作。俊捕把信孝的禮物遞給青年。那就是青年成為信孝囊中物時,從「賈

  基」手裡贏來的那個貓限鑽戒。

  「快,」俊輔站起來,帶著睡眠不足而來的快活勁兒說:「今晚我可是陪客呀。上次從河田眼神裡一望便知,主賓不是我,實際上是你哇。不管他了,上次還是很愉快的嘛。我們之間的關係讓人家多疑了巴。」

  「還是請這樣做下去吧。」

  「最近我老是覺得我是木偶,操縱木偶的可是你哇。」

  「可是鋪木夫婦的事,不是仰仗您的教誨乾脆地解決了嗎?」

  「那是難得的恩寵呀。」

  ——河田的車來接了。兩人在「黑羽」的一問屋裡等著,不一會兒河田來了。

  河田往墊子上一坐,讓人看起來無拘無束6上次那生硬的樣子一點也看不見了。來到職業不同的人面前,我們是希望這種無拘無束的氣氛的。在俊輔面前,儘管有過去那段師生之誼,可他自己早就失去了青年時代的文學氣質,讓人看到的是實業家帶誇張的粗獷氣質。他把過去學過的法蘭西古典的記憶錯誤故意弄糟,把拉希依努的「菲艾特爾」和普利塔尼基斯的故事胡攪在一起,讓俊輔定奪。

  他說在巴黎喜劇劇院看過「菲艾特爾」。說比起法國古典劇優雅的「依波裡特」,他更懷念接近古希臘傳說中討厭女子的費波留特斯那種年輕人的清純美。他那冗長的自我意見陳述無非想讓人看看:瞧,我可沒有什麼所謂「文學的羞恥感」哇。最後,他朝向悠一,說趁年輕無論如何得去一次國外。「誰能讓我去呢?」河田口口聲聲叫悠一「令甥」;利用那天從俊輔處得來的許諾。

  這裡的菜是烤肉。每人面前的炭火爐上橫一塊鐵板焙烘器,客人們領口處塞一塊白布拖到胸前,自己拿肉放到鐵板上去烤著吃。讓錐子酒弄得醉酮磺的俊輔,臉通紅,把胸前的圍兜系在脖子上一副看上去說不出的怪相。他抬眼看看悠一,又看看河田。自己明知道會是這種局面的,還偏偏會跟著悠一一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安的什麼心。那天看醒酗寺的繪圖小說時,他曾把自己比作那高僧,可太難受了,他想,還不如選媒人中太的角色好呢,現在的心情,難道是那時情緒的反映嗎?「美的東西老是讓我怯懦。」俊輔想,「不僅如此,有時還讓我卑劣。這是怎麼回事呀?美讓人高尚起來,那是一種迷信吧。」

  河田阿起悠一就職的事,悠一開玩笑地說,這就要受到岳丈大人的照顧,一輩子在岳父面前抬不起頭來。

  「你有太太啦?」

  何田悲痛地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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