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六五


  俊輔毫無意義地想起自己過去寫的小說中的一個場面:

  「他仁立著,看到了那棵杉樹。杉樹很高大,樹齡也很大。陰天一角裂開了,落下一道如瀑布般的光,照亮了那棵杉樹。光照亮了杉樹,但無論如何進不了樹的內部。它只能空曠地傳到杉樹的周圍,落到滿是青苔的泥土上……他異樣感到了杉樹的意志:拒絕光,卻向天上發展。像是帶著一種招生命的幽暗,原封不動傳達到天上的使命。」

  他又想起剛才讀過的鎬木夫人信裡的一段話:

  「你是牆壁。對狄夷的軍隊來說,你是萬里長城。你是決不愛我的情人。正因為如此我仰慕你。現在也仰慕你。」……俊輔從悠一輕輕張開的嘴裡,看到像長城般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難道對這美青年產生了肉感嗎?」他後背發冷地想著,「不然的話,就不會產生這樣揪心的感動哇。』什麼時候,我擁有了欲望啦。實在回避不了。我戀著這青年的肉!」

  老人暗暗搖了搖頭。毫無疑問,他的思想裡包含起肉感來。這思想第一次獲得了力量。俊捕忘記了死人之身,又在戀愛了。

  忽然,俊輔的心變得謙虛起來,眼裡那傲慢的光消失了。像折起翅膀一祥,聳起了穿披風的肩。他又一次緊緊盯著悠一流線形的眉,悠一臉正轉往別處。俊輔嗅到了周圍充滿的年輕氣息。「我肉感地愛著這個青年,」——他想著,「這樣不可能的發現卻在這把年紀變成了可能,那也就不能說悠一不會肉感地愛上鎬木夫人。」——於是,他說:

  「怪不得呢。說不定,你是真愛上鎬木夫人了,聽你的口氣,我似也這樣覺得了。」

  俊輔為什麼要懷著難受的心情說這番話呢?連俊輔自己也不知道。像是從自己身上剝掉一層皮似地難受。他在嫉妒。

  接俊輔作為教育家少許正直了一點。於是他這麼說了。青年們的教師,全知道他們的年輕,同一句話,有時是考慮相反效果;才說的。果然;悠一逆轉了,他聽了那率直的話。他產生了一種不借助別人的力量,正視自己內部的勇氣。

  「根本沒那回事。我還是不能愛鎬木夫人的。我也許是對第二個『我』,夫人那樣愛著的『我』,這世界上無比美貌的一個青年抱著依戀之心吧。那封信確實有那樣的魔力,誰看了那信都很難把那信的對象當作自己的。我決不是納爾西斯。」他傲慢地辯解著,「如果我自負的話,那麼會不困難地把那信的對象與自己等同起來,但是我沒有自負,我喜歡『阿悠』。」

  這反省的結果,悠一在俊輔身上感到幾分雜亂無章的親切。為什麼這時,俊輔;悠一都愛著同一樣東西呢?「你喜歡我,我也喜歡我。我們是好朋友吧」。——這是利己主義愛情的公理。同時,是相思相愛的惟一事例。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總算明白過來了。我沒有愛鋪木夫人。」

  悠一說,俊輔臉上溢滿了喜色。

  戀情這種東西,從潛伏期長這一點來看,很像發熱病;潛伏期各種不協調的感覺,等發病時才知道那是些兆頭。其結果,發病的人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用熱病的病因解釋不通的問題了。戰爭發生了。「那是熱病喲」,他會氣喘吁吁地說。哲學家們要解決世界的疾苦而憂心仰仲。他會讓高燒纏得很苦惱地叫:「那是熱病喲。

  檜俊輔一旦感覺到自己愛著悠一,那麼,那刺心的嫉妒,天天盼著悠一電話的聲音,把它當作惟一樂趣的那種生活,那不可思議挫折的疼痛,讓他下決心去京都的悠一長久無消息的悲哀,京都旅行的愉快等所有抒情唉歎的原因,其實都在這裡。這發現可是不吉利功,如果把這個當成思戀的話,那麼參照俊輔一生的經驗,一定會失敗,而且毫無希望。「必須等待祝會,該藏就得藏。」最後,沒有自信的老人說給自己聽。

  從牢牢束縛自己的固定觀念中解脫了出來,悠一又把俊輔當做可以隨意吐露自己心懷的人。他稍帶良心責備地說:

  「剛才,好像先生已經知道我和鎬木的事了,真奇怪呀。我想我就是沒有把這件事漏給先生呀。先生從幾時起知道的?」

  「京都旅館裡,鋼本來找他煙盒的時候起。」

  「那時已經……」

  「好吧,算了,算了。聽這故事沒勁。比這要緊的是想想這封信的善後之策。你必須這樣想。翻來覆去說上一百萬遍也好,那女人沒有為你去自殺,那是對你的大不敬行為。要報復這種罪惡。你決不要回信,就這樣,站在旁觀的第三者位置上,讓他們夫婦破鏡重圓。」

  「鎬木那邊呢?」

  「把這封信給他看。」俊輔盡可能簡單扼要,他很彆扭地說,「而且最好清清楚楚地和他斷交。伯爵心煩意亂無處可去,就會去京都吧。於是,鎬木夫人的苦痛也就功德圓滿了。」

  「我也正在想這事呢。」青年讓鼓起了行惡的勇氣,高興地說,「可是,有一些不順心的,鎬本那邊缺錢,我放棄吧……」

  「你還在想那種事?」——他又一次看著有些任性的悠一高興起來,俊輔興致勃勃地繼續說:「要是你和鎬木交往是以錢為目的的,那是一回事;如果不是的,錢不錢的與這沒關係。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月你是領不到工資的。」

  「實際上,上個月的也是最近才領到的。」

  「你瞧瞧。就那樣,你還喜歡鎬木?」

  「開玩笑喲。」悠一自尊心受了傷,他幾乎叫起來:「我只是許過身子罷了。」

  這甚是缺乏明確心理的回答,突然讓俊捕的心沉重起來。他給了青年五十萬元,把這事和青年的順從程度聯繫起來想了想。這個經濟關係之間,意外的不過癮;不能想像悠一會許身給自己,他感到恐懼。另外,悠一的性格又是一個謎。

  不僅如此,剛才商定好的計劃,以及悠一對此的共鳴,回過頭來想一想,讓俊輔感到不安。那計劃裡有多餘的部分。一開始就有俊輔縱容自己私情的多餘部分……「我像個讓嫉妒攫住的女人那樣忙個不住。」——他喜歡這樣讓自己不痛快的反省。

  ……這時,「魯頓」進來個打扮人時的紳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