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六四


  那是夫人的信,悠一卻覺得仿佛自己在老師面前讓老師看他考試卷子時那種心情。他自信喪失,懷疑起自己來。這懲罰的時間快點過去就好歹……幸虧矽債稿子的俊輔讀得很快,一點不亞于年輕人。可是自己那樣感動的地方,俊輔照樣毫大表情地讀了過去;悠一見了開始不安起來,自己的感動准不准呢?

  「好一封信。」俊輔摘下眼睛,拿在手上撥弄著。「女人確實是沒本事的,但時間場合不同,也會有代替才能的東西,這信就是證據。即執著之念呐。」」我想聽先生說的,不是評論。」

  「我可沒作評論喲。對這樣出色的東西不可能評論;你對出色的禿頂、出色的盲腸、出色的練馬產蘿蔔作評論嗎?」

  「可是,我受感動了。」青年像哀歎般訴說著。

  「什麼,感動?這可讓人吃驚。賀年卡倒是多少盯著讓對方感動才寫的。假如弄錯了,有什麼讓你感動的東西,那就是這封信這種最低級的形式。

  「……不對。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愛著鎬木夫人。」

  聽到這話,俊輔笑出聲來。足以使店裡人都回過頭來的笑聲又漸漸上升到喉嚨口。喝口水讓水嗆了一下還在笑。那笑聲就像糯米糕一樣,越是想剝下來,越是緊緊粘在身上。

  第二十章 妻之禍夫之禍

  俊輔的拼命大笑裡,既沒有嘲罵也沒有爽朗,更沒有任何細小的感動傾向。是直裁了當的大笑。所得運動競技和機械體操似的笑。這可以說是或在老作家能夠她的惟一的行為。與咳嗽的發作和神經痛不同,至少這拼命大笑不是被強迫的行為。

  聽著大笑的悠一,也許並沒有被嘲弄的感覺吧?檜俊輔通過這種止不住的大笑,體內感到了對世界的連帶感。

  大笑不止,一笑了之,由此世界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老毛病的嫉妒與憎惡,即使借了悠一的活體,也只是促使作品製作的力量。他的存在和世界還有多少聯繫,他的跟睛瞥見到地球背面的藍天,這笑所具有的力就是這樣的力——

  從前俊輔去遝掛旅行時,曾遇見過淺間山的火山噴發。深夜旅館的窗子纖細地抖動起來,勞累一天的他從淺睡眠中驚醒。每隔三十秒有一次小爆發。他趕快起來眺望火山口。沒有可稱做聲音的聲響。山頂發生了輕微的轟響,緊接著,紅紅火焰的飛沫騰起來,俊輔覺得像洶湧的波濤拍打著岸邊。騰空而起的飛沫,緩緩破裂,一半再次落人火山口,另一半則變成暗紅色的煙,在空中漂蕩。那周圍,像是一片夕陽殘照的景象。這止不住的火山微笑,伴著遠遠的轟響談下去了。可是俊輔覺得,時不時來造訪自己的感情,像是被火山哄笑隱藏的比喻一般。

  從他屈辱的青年時代起有幾次激起過這種情緒。有時,譬如像這樣的深夜,獨自一人旅行中的深夜,他會在黎明時跑下山坡這時,他對造訪心靈的世界抱著憐憫的心情。這時他感到自己是個藝術家,「精神「所允許的一種好處,精神相信自己具有不可測高度的喜劇性體息。想起這些,他就像呼吸到清新的空氣一樣,體味著想起這種情緒的滋味。就像登山者讓自己投下的巨人般身影吃了一驚似地,他直率地為自己的精神所允許的巨大情緒而感到驚奇。

  這種情緒該叫它什麼呢?俊輔沒給起名字,只是一個勁兒的笑。這笑裡邊確實缺乏敬意。對自已自身的敬意同樣快乏。而且,由笑連接世界的時候,這種由憐憫產生的連帶感讓他的心接近了被稱作人類愛的虛假至愛。

  俊輔終於止住了笑。他掏出懷裡的手絹擦去眼淚。蒼老的下眼皮讓淚打濕了,像青苔一樣疊起了皺紋。

  「什麼感動!什麼愛!」他激動地說,「究競留下點什麼來呢?感動那玩意兒,就像長相好的老婆那樣,容易犯錯誤。所以呐,這玩意兒最能勾住低級男人的心。

  「別生氣,阿悠『我可沒說你是低級的男人。你現在偏偏陷在憧憬感動的情緒裡。你純潔無垢的心裡,正好有一種感動的饑渴,這只是單純的生病,就像到了時候少年會戀著戀愛本身一樣,你不過是讓感動來感動了;固定觀念治好的話,你的感動准會煙消雲散的。你也應該知道的,這世上沒有肉感之外的感動。不管怎樣的思想,怎樣的觀念,不帶肉感的東西不會讓人感動。人有讓思想的陰部感動的癖好,就像愛虛榮的紳士那樣,散佈讓思想的帽子感動的論調。倒是不用『感動」這種暖昧詞語的好。

  「實在對不起你,來分析一下你的證言看看。你第一次作證說『我感動了』。接著你作證說,『我愛鎬木夫人』。為什麼把這兩樣拉攏在一塊兒?因為你心裡清楚根本就沒有不伴有肉感的感動。於是,慌慌張張加上『愛』的附言。這時,你就代表了有愛的肉感。這一點你不反對吧。鎬木夫人去了京都,關於肉感的問題可以只管放心了,於是,你不就第一次原諒你自身對她的愛了嗎?」

  悠一像以前一樣,並沒有很快接受這樣的說法。那深深憂鬱的眼睛仔細盯著俊輔感情的變化,他學會把俊輔的話一句一句剝光了來品味。

  「儘管這麼說,那又為什麼。」青年插進嘴來,「先生說肉感時比說別人的理性時,聽起來更冷酷呢?比起先生所說的肉感,我覺得我讀信時的感動,更要熱血沸騰。真的這世界上肉感以外的感動都是虛假的嗎?這樣的話,肉感不也是虛假的嗎?只有取決於朝某種東西而去的欲望那貧乏的狀態是真貨,瞬間的充實狀態都是虛幻的嗎?我實在想不通。像乞討者那樣的生活方式,那種老是把自己盤子裡討來的東西藏起來,讓別人不斷投進施捨物的生活方式,在我看來太低賤了。我常常想挺身而出,即使是為了再虛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茫無目標我也不在乎。高中時候,我經常跳高、跳水,往空中投出自已的身體,那真是太美妙了。我覺得,一瞬一瞬,我在空中停住了。田徑場上青草的綠、游泳池裡水波的綠,那時在我身邊淨是綠。現在我周圍可是什麼綠色也沒有。真的,為了虛假的思想我真不在乎。譬如自我欺騙應徵去了義勇軍,立了戰功的人,他的行為不是並沒有改變成戰功吧?」

  「哎呀,你也真是個奢侈的主哇。你難以相信過去自己感動的所在,你拿得過多讓你痛苦。於是我教給你沒有感動的幸福。你又想回到不幸去嗎?和你的美貌一樣,你的不幸不是也已經很完善了嗎?以前,我沒有說明白,直說了吧,你能把許多男女東一

  個西一個弄得不幸的那種力量,不僅僅是你的美貌,更是來自於你自己不亞於任何人的不幸天分。」

  「這倒是的。」——青年眼裡的憂傷又加深了,先生終於說出來了。先生的教訓也因此變得很通俗。先生只是告訴我只有盯住自己的不幸生活,沒有逃出自己不幸的路。可是,先生,以前您一次也沒有感動過嗎?」

  「肉感以外的感動嘛,沒有。」

  這時青年帶著嘲弄的微笑說:

  「那麼……去年夏天在海邊第一次遇見您的時候呢?」

  俊輔愕然了。

  他回憶起夏天熾熱的陽光,蔚藍的大海,一條水脈,打著耳朵的海風……於是又想起讓他那樣感動的希臘式幻影、布羅奔尼撤派青銅像的幻影。』

  在那裡難道沒有什麼肉感,沒有隱約可見的肉感預兆嗎?

  那時,以前一直與思想無緣生活著的俊輔,第一次擁有了思想,難道那思想裡也包含著肉感嗎?直到今天讓老作家不斷疑惑的東西正懸在此。悠一的話擊中了俊輔的要害。

  「魯頓」的音樂唱片暫時停下了。店裡很空,老闆也出門去了。來來去去的汽車喇叭聲在室內嘹亮地響起來。街上的霓虹燈亮了,平庸的夜開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