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六三


  「……可是,自從我遇見了你以後,」夫人寫道,我的世界為之一變。儘管我認為自己的筋肉裡只有『橫肌』,但我也有和別人一樣的『非橫肌』。你是牆壁;對狄夷的軍隊來說,你是萬里長城。你是決不愛我的情人。正因為如此我仰慕你。現在也這佯仰慕你,「這樣說的話,你一定會說,對我來說還有一個萬里授城瞄;

  說鎬木吧。看到那個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以前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分手了,一定是這個原因。但是鎬木和你不一樣。鎬木不美。

  「從看到你的那天起,我斷然停止了娼妓行當;你可以想像鎬木和野崎,會用怎樣的欺騙、誘哄想來改變我的決心吧。可直到不久前,我不理睬他們,走過來了。可是有我才有鎬木,:野蠅筋漸不願給鎬木工資了。鎬木向我懇求,答應是最後一回,我終於拗不過又幹了一次娟妓行當。若說我是個迷信家,你大概會笑的吧。拿回那份收穫文件的那一天,我恰好看見了那個。

  「我僅收拾了些寶石,來到京都。賣掉這些寶石大概夠我生活的了。我想找一份正經的活兒。幸虧我姑奶奶說住多久都沒關係。

  「鎬木沒有我;當然會失去職位的。從裁縫學校拿的微薄收入,他是過不下去的。

  「連著幾天晚上都夢見了你。真想見見你。但也許還是不見的。

  「對讀這封信的你,我無法說出口讓你為我做什麼;往後,請你愛鎬木,請你丟開鎬木來愛我,我都不能說。希望你能自由,不能再不自由了。我怎麼會想起來把你當成自己的東西呢?這就和要把天空當作自己東西的想法一樣荒唐。我能說的只有我仍然愛慕你。什麼時候到京都來的話,一定到鹿穀來彎一下吧『『寺廟在冷泉院禦陵的緊北面。」

  悠一讀完了信,諷刺的微笑從嘴邊消失了。真沒想到他被打動了。『下午三點回到家時收到的信。讀完一遍,又翻過來讀了幾個重要的段落。青年的臉上升起了紅暈,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青年比什麼(實在很不幸)都先讓自己的純樸所感動。他為自己的感動裡甚至沒有——點故意的成份而感動。那顆心,像大病初眾的病人之心雀躍起來。「我是純樸的!」

  他把美麗燃燒的臉頰貼在那封信上。他讓這種發作,弄得神魂顛倒,」比喝醉了酒更酩酊大醉。他覺得在自己內部正有一種還沒有被發現的新感情正在萌發。「就像寫到論文最後一頁,哲學家悠然點起;文煙時的樂趣一樣,——故意讓那感情發現得遲一點兒也很快活的。

  桌上放著個父親的遺物,讓青銅獅子抱著的臺鐘『自己的心跳和那秒針聲音的交織,斷得清清楚楚的,從不幸的習慣中,他養成了一有什麼讓他感動,立刻就看著那臺鐘的壞習慣;有時擔心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可常常最高興持續不到五分鐘便損失了,反而心定起來。」

  恐懼讓他閉上了眼。於是眼前立刻浮現出鎬木夫人的臉。那實在是一幅清晰的素描,沒有一根朦朧的線條。這眼、這鼻樑、這唇,不管哪一部分都讓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來,新婚旅行的車中,悠一不是把康子放在眼前,也描不出清晰的素描來嗎?追憶的明確主要是由欲望喚起的力。回憶中,那夫人的臉實在是太美了,他覺得有生以來從投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

  他睜開了眼。院子裡的夕陽正照在盛開著的茶花樹上。八瓣的茶花,熠熠生輝。』青年十分沉著地給這故意遲到的感情取個名字。僅僅這樣還不滿足,終於他嘟嘟噥噥地說出了口:「我愛她只有這是真的。」

  一且說出口立刻變假的感情,這痛苦的經驗把悠一弄習慣了,這回對自己的新感情。他打算給予尖銳的考驗。

  「我愛著她,已經不覺得是假的。我的力量已經無法否定這份感情。我愛著女人!」

  他已經不再要分析字的感情,『他隨便地將想像力和欲望放在一起,把追億和希望混淆起來,他高興得發瘋了。『他要把自己的分析癖、意識、固定觀念、宿命、訪念等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罵倒,把它們埋葬掉。眾聽周知,這些是我們通常叫作「近代病」的各種症狀。』

  悠一在這說不清理還亂的感情中,忽然想到俊輔的名字,難道是偶然的嗎?

  「是呀。快去看檢先生。『聽我挑明戀愛喜悅的人除了那老頭沒有人勝任。為什麼呢,』我做這樣唐突的自白,分辨出自己喜銳的同財,也就成了對老頭陰謀詭計的復仇了。」

  他趕快下樓去打電話。正巧碰到廚房裡出來的康子。

  「急著幹什麼去?好像有什麼十分高興的事嘛」——康子問。

  「你看得出哇。」

  一反平時豁達的冷酷,悠一輕鬆愉快地說。自己愛鋪木夫人不愛康子,不可能有比這更自然、更光明正大的感情了。

  傻輔在家。約好在「魯頓」碰頭。

  悠一兩手攝在外套口袋裡,像一個打不了埋伏的人,踢踢石子,跺跺腳,等著電車……他向身旁不客氣踏來蹭去騎過去朋自行車,拋去尖利的高興的口哨聲。

  有軌電車那落後於時代的速度、插晃,讓想像家的乘客坐著正合適。和平時一樣,悠一憑窗眺望。宙外早春的街道漸漸暗下去,悠一沉入了夢想……他感到自己的想像力像陀螺飛快地旋轉著。為了不讓陀螺倒下,周圍還必須繼續使勁。可是,半路上還能給搖搖晃死的旋轉再加一把力嗎?這開始給它旋轉的力到了盡頭不就是最後嗎?自己高興的原因中,只有一樣令他不安。

  現在看起來,我一定從一開始就愛著鎬木夫人的」。他想著。

  「那為什麼在洛陽賓館,我會避開她呢?」——這反省裡似乎有種令他毛骨依然的東西。青年立刻責難起這種恐怖和膽小來。洛陽賓館避開夫人正是這種膽小在作祟。

  俊輔還沒到「魯頓」來。

  悠一從來沒有這樣焦急盼望老作家來。他的手好幾次去模模內側口袋裡的信。模一下信,像是模著護身符似的,俊輔到來之前,悠一的熱情一點沒消褪地保持著。

  也許是焦急、盼望的關係吧,今晚推開「魯頓」門的俊輔;多少有些威風凜凜的。穿著長披風,裡邊是和服。連服裝也和近來的時髦愛好不一樣?俊輔來到悠一旁邊的椅子前;和這邊那邊桌上的少年們點頭致意?讓悠一大感驚奇。最近,這個店裡所有少年都讓傻輔請過客了。

  「呀,好久不見。」

  俊輔精神爽朗地伸出手。悠一有些結結巴巴了。這時倒是俊輔若無其事地開口了。

  「是不是鋪木夫人離家出走的事?」

  「您已經知道啦?「

  「鎬木慌慌張張,跑來找我商量出路,把我當成尋找失物的算命先生了。」

  鎬木他……」說著」,悠一狡猾地笑了笑;像專門惡作劇的少年,背叛自己心中熱情的清潔狡猾的微笑。「……說原因呀?」

  「對我可是樣樣保密,沒說呀。我猜是讓太太看見跟你做愛的場面了吧。」

  「猜的真准呀。」——悠一大吃一驚。

  「我的棋譜、上,該出現這種棋局的。」老作家滿足過頭了,長年地、令人煩躁地、拼命咳嗽起來。於是,悠一去給他揉背、倒水,忙得不亦樂乎。

  咳嗽停下了,俊輔臉上發燒,眼眶蓄淚,沖著悠一問:「然後?……怎麼啦?」

  青年默默地掏出那封厚厚的信。俊輔戴上眼鏡,先快速把信數了一下,有些生氣似地說:「有15張哇。」於是,他坐坐直,披風中的和服摩擦著發出沙沙聲,讀起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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