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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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之際,他戰戰兢兢地在送行人的耳邊說,她笑著沒說話。 汽車裹進迷霧中。夫人踏著清晨露水濕轆轆的小徑,下到圓池停遊艇的地方。一條破了的小艇讓水浸了一半。這種地方能見到戰爭中避暑地那茫然若失的蕭條景象。蘆葦蒙著霧氣,看起來像蘆葦的幽靈。圓池是個小湖泊。一片霧氣中敏感反射清晨陽光的那部分,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湖面幻影。 「根本不愛他卻委身於他。」夫人挽了下後腦勺的頭髮,剛起床時全熱乎乎地披散在太陽穴兩邊;「男人那樣體貼,女人為什麼就那麼難哇。為什麼只允許妓女體會這種感覺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意識到:剛才對青年突然湧起的嫌惡和反感,竟是由於他給了女招待太多小費而引起的。「因為是白給的委身,所以才留下那種精神糟粕的虛榮心吧。」夫人重新想了一下,如果他用那錢買了我的身體的話,我一定能懷著自由的心情送他出門吧。所以,前線基地的妓女,騰出身心給男人員後的需要,原來是充滿確信的自由情緒!」』』 她耳邊輕輕響起什麼聲音。一看,蘆葦尖上夜裡停著的許多蚊子,成群地在她耳朵邊飛來飛去。這樣的高原上也有蚊子叼,她感到奇怪。這些淡青色、弱弱的蚊子;想不出它們要吸人的血;不一會兒,早晨的「蚊柱」暗暗地隱到霧裡邊去了。夫人這才注意到自己白色的涼拖鞋已經一半浸在水裡了……這湖畔閃爍在腦子裡的思考,戰爭中竟總是執拗地纏在她的生活裡。必須把單純的贈予考慮成互相的愛才行,對於「贈與」這種純粹行為,她認為只是不可避免的褻瀆;每次重複同樣的錯誤,她所體會到的只有屈辱。戰爭是被站汙了的贈予。戰爭是巨大的,沾滿鮮血的感傷。愛的浪費,即口號的浪費,,她對這亂哄哄的局面;從心底裡報以嘲笑。』她不理睬別人的白眼,穿豔麗的衣服,操行也越來越壞。一天晚上,她競讓人看到在帝國賓館的走廊上,和一個受注意的外國人接吻,於是她受到了憲兵的盤查,甚至連報紙上都登出了名字。鎬木家的信箱裡,匿名 信不斷寄來。很多是威脅信,罵伯爵的的夫人是賣國賊,有一封信竟是懇求夫人自決自裁的。 鎬木伯爵的罪很輕。他只是個遊手好閒的傢伙。「貿基」因間諜嫌疑受到盤查時,鋼木比夫人受到盤查時多幾倍的驚慌失措,還好自己也沒有受到任何牽連就過去了。剛聽到空襲的謠傳,他就跟著夫人逃竄到輕井擇去了。在那裡,和父親的崇拜者、長野管區防衛司令長官搭上關係,司令官讓他運送軍隊裡豐富的食糧。 戰爭結束時,伯爵夢見了無邊無際的自由。道德的紊亂,像早晨的空氣那般容易呼吸!他讓無秩序陶醉了。可這回,經濟的窘迫,從城堡的後門,奪走了他的自由。 戰爭中什麼關係也沒有,戰後信孝被捧上水產加工協會會長的位置,「他利用職務之便,把當時沒受到控制的海蛇皮拿來做口袋賣,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海蛇正式名稱是鮮魚,屬喉膘類的魚。體形像鰻魚,(身上無鱗,黃褐色中帶橫條花紋。這種身長達五尺的怪魚,棲息在近海的岩礁裡,人一湊近它時,它就獺洋洋睜開眼,「啪」地張開並排著鋒利的牙齒的嘴,他讓協會裡的人帶路,去看了沿海洞窟裡海蛇大量聚屆的地方。久久地,從波浪格曳的小舟上,盯著那邊看。岩石間蹲著的一條海蛇,朝著伯爵「啪」地張開嘴,伯爵被嚇得渾身一哆咳。這怪色讓信孝稱心如意。 戰後不久,皮革的限制全被撤消,東洋海產的事業困窘起來。他趕快變更經營範圍,購進北海道的海帶、排魚、三陸地方的鮑魚等海產,從中提取製作中國料理的材料,推銷給在日本的華僑或是對中國走私的商社。一方面,為了交財產稅,不得不賣掉鎬木家的老房子。東洋海產也陷入了資金緊缺的困境。 這時,受父親關照過的一個叫野崎的人,聲稱報恩,願意拿出資金。只知道他是「頭山滿」的徒弟,是個中國流浪漢,除了留在信孝父親家那個樸素書生時代的印象以外,他的出身和經歷別人一概不知。有人說,中國革命時期,他投奔了由日本炮兵出身的士兵組成的「革命軍」,幹著命中一發就給多少錢的勾當。也有入說,他革命後,從哈爾濱拎著有雙層底的皮包走私鴉片到上海,然後交給手下拿去推銷。 野崎自己當了社長,他讓信孝坐在會長位置不要管公司的經營;作為條件,每個月付給信孝十萬元的工資。從那時起,東洋海產的實體變得莫名其妙,模糊不清。信孝也在那個時候,從野崎那裡學來:炒美金」的方法。』野崎為制暖公司、捆包公司弄來駐日美軍關係的訂單,把傭金揣進自己的腰包,有時故意塗改訂貨單的價格,占漁夫們的便宜;東洋海產的組織和信孝的名字讓他玩得滴溜溜地轉。 有一次,正當駐日美軍家屬多數要回國去,野崎去為一個捆包公司弄訂單,誰知道到當權上校的反對,事情擱淺了。他想到要靠椅木夫妻的社交手腕兒來解決。於是請上校夫婦吃飯,鎬木夫妻和野崎去接他們」。上校夫人生小病沒采出席。 第二天,野崎稱私事來鎬木家,『說服夫人出馬幫忙。沒想到夫人回答說:和丈夫商量後給回音。大吃一驚的野崎用常識來判斷,他揣測大概這個冒失的請求讓夫人生氣了。 「不需要那樣的回音。『喏(不行)』的話;說『喏(不行)』就行了。惹您生氣的話,我道歉;就算我沒說;」 「我只說和丈夫商量一下,我家和別家不同喲。』丈夫肯定說『恩』的。」 「呢?」 「別急,你就全交給我吧。作為條件呢。」夫人用公事化輕蔑的口氣說:「……那條件嘛。假如我出馬,合同訂成的話,你接受的傭金可得分給我兩成喲。」 野峙睜圓了眼睛;滿懷希望地瞧著她。用他在外地幹活時不知何處帶上的怪語調的東京方言說: 「晦,那感情好。」 那晚上,在信孝面前,夫人用讀課本的口氣,一句不漏地報告了今日的商談。鎬木半閉著眼睛聽著。然後朝夫人瞄上眼,嘴裡嘟嘟噥噥不知在嘮叨什麼。夫人讓這暖昧的逃避模樣惹火了。這回信孝有滋有味地望著夫人說一 「我沒阻止你,你火了嗎?」 「說什麼,現在這種時候!」 夫人知道信孝決不會出面阻止這個計劃的。可她心裡的一部分真的盼望丈夫阻止和氣憤嗎?倒也不是。她只是因為丈夫的鈍感而發火的。丈夫阻止不阻止都是一回事。她自己早決定了。只是當時夫人抱著連她自己都吃驚的謙虛心情,想把沒有同這個名義上的夫分手這種不可思議的紐帶,確認為她自己體內某種難以理解精神紐帶。把妻子放在眼前,自己已經讓遲鈍的感受弄麻木了,孝連妻子這樣高貴的表情都漏掉看了。決不相信淒慘,這就是高貴的特性。 鎬木信孝害怕了,他覺得妻子像爆炸起來的火藥。他特地站起來,撫著妻子的肩, 「對不住你。你按你喜歡的去做吧。這就夠了。」 從那時起,夫人開始瞧不起他。 兩天以後,夫人乘著上校的車,一起去了箱根。合同簽成了是讓信孝無意識的網牽住了吧,輕蔑感反而讓鋼木夫人充當丈夫的同謀犯。老是兩人聯手行動。他們專抓那些不顧後果的冤大頭,施展美人計。檜俊輔也是被害者之一。 同野崎有生意來往的駐日美軍的重要人物,一個接一個地成為鎬木夫人的情夫。美軍經常有調動。新面孔眨眼之間就成了「囊中物」。野崎越來越尊敬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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