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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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後,兩人鎖上房門,呆在信孝的書房裡了。 鎬木夫人回家時間比說好的要早,可以說並不是偶然的。為了早點回到悠一這兒來,她一出門就叫出租,立刻就叫到了,一到對方的辦公室,公事一下就結束了。而且那、「親近」的外國人說,正好有車,送你回去吧。那車還真快。到門前,她下了車,邀外國人進去坐坐,外國人說還有急事,約好了再見面,又開著車走了。 臨時機靈一動(也不是什麼少有的事),夫人進了院子,從走廊走進客廳。她想嚇唬嚇唬在那裡的悠一。 女傭人迎了出來,報告說伯爵和悠一在二樓書房裡談公事,夫人想去看看熱衷於一本正經談公務的悠一是什麼樣。她想盡可能地看看,,自己不太注意的地方,悠一還熱衷於些什麼。 愛常抹去自己的參與,她只在沒有自己的地方描繪相愛的影子;這個女人出現時,她總希望窺視到一瞬間解體的幸福幻影,在沒讓她看見的時候,保持住永恆的形式。 夫人躡手躡腳地上了樓,站在書房門前。一看,插銷式的鑰匙從鎖孔上拔下插在門上,使門上出現大約一二寸的縫隙。她趴在門上朝室內張望。 於是,夫人看到了她當然該看到的東西。 信孝和悠一下樓時,夫人已經不見了。桌上放著文件,上壓著煙灰缸當鎮紙免得讓風吹散。煙灰缸裡沾有口紅的香煙幾都沒抽幾口就掐滅了。女傭人只說夫人剛回來又出去了。 兩人等夫人回來,左等右等不見回來,就上街玩去了。悠一晚上10點才回家。 三天過去了,鎬木夫人沒有回家。 第十九章 我的夥伴 悠一不好意思去鎬木家,鍋木打來好幾次電話,沒辦法,一天晚上他只好去了。 幾天前,悠一和鎬木信孝下樓時,設見到夫人的影子,信孝怎麼留神。第二天,還沒回來,信孝開始有些擔心了。不像是單單的外出。果然,夫人藏起了行蹤來。想來想去失蹤的原因只有一個。 今晚上,悠一看到信孝像換了個人似的,特別憔悴,腮幫子上出現了從沒見到過的拉茬鬍子。老是血色很好的臉頰,失去了光澤,鬆弛了下來。 「還沒回來嗎?」——悠一在二樓書房長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把香煙一端在指甲上咳著。 「是呀,我們,讓她瞧見了。」 這份滑稽的莊重,與平時的信孝太不相稱了,於是,悠一故意殘酷地表示同感。 「我也這麼想。」 「是吧。不這麼想沒其他可想嘛。」 實際是,那事完了以後看到鑰匙從鎖孔上拔下,悠一的第一直覺,就是感到會發生這種事的。極度的羞恥感,在那以後的幾天裡,讓一種解放感沖淡了。自己沒有理由同情夫人,也沒有理由羞愧3這時候,他熱衷於這種英雄式的冷靜。 正因為如此,信孝在悠一眼裡看起來很可笑。他覺得信孝是讓「被瞧見了」苦得弄出了病,憔悴下去的, 「你沒提出搜尋請求嗎?」 「那可不行哇。連線索都沒有。」 悠一驚奇地注意到,信孝的眼瞎潮了,而且,信孝還這樣說: 「……她不胡來就好了……」 這猛一聽不合他性格的感傷話,穿透了悠一的心。再沒有比這話更清楚地顯示出,這對奇怪夫婦的精神和睦統一了。妻子對悠一的戀情裡,自己心裡有許多共同感覺,這樣才可能具有更親密的想像力。同樣這一顆心,對妻子精神上的不貞,感到了相同強烈地刺傷。既然這個妻子意識到自己愛著丈夫所愛的人,那信孝便戴上了兩頂「綠館子」,他嘗到了把妻子的戀情與自己戀情漸漸混沼在一起的苦惱。這內心的傷害,悠一第一次親眼看到。 「鎬木夫人,對鋪木伯爵競如此必要哇。」悠一想。這恐怕是青年理解之外的。可是,悠一正因為這樣想著,才對信孝抱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體諒心情。 伯爵看見自己所愛的人那體諒的眼神了吧? 他低下了頭。;衰弱已極,喪失自信,穿著漂亮睡衣的肥肉雄在椅子裡,兩手撐著深深低下的臉頰。按年齡來說還算綿密的頭髮,用頭油凝固起來,閃閃發光;和拉茬鬍子,鬆弛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照。他沒有看青年的眼睛。可悠一看到他有橫條皺紋的頸子。突然,他想起第一次去公園那晚,在電車上看到的醜陋甲類的臉。 暫時的體諒,頃刻之間,美青年回到了與此最相似的殘酷冰冷的眼神,打死蜥蜴時純潔少年的眼神。「對這傢伙我該比以前更殘酷,有這種必要哇。」他想。 伯爵忘記了眼前冷冰冰情人的存在,只顧一個勁兒想著那個:推心置腹的「夥伴」,那個多年一起生活的「同謀犯」,他哭起來。剩下的孤獨之感,他、悠一是相同的。就像一條筏上的兩個漂流者,兩人什麼也不說地於坐了很久。 悠一吹起了口哨。信孝猛抬起頭,晃晃腦袋,像條被主人召喚的狗。給他的不是肉骨頭,而是年輕人的哈哈大笑。悠一把桌上的白蘭地倒了一杯,拿著杯子走到窗前,拉開窗簾。老房子裡的旅館今夜有人數很多的大宴會。宴會大廳的燈光,灑落在旅館院子裡的常青樹和辛夷花上,能朦朧聽到與這公館區一角不相稱的弦歌聲。今夜十分暖和。風住了,天晴了。悠一的身體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自由,就像個旅行者,放浪形駭的旅途中,身心爽潔,連呼吸都比往常容易;在這自由裡,他舉起酒杯; 「無秩序萬歲!」 夫人失蹤,青年一點都不擔心,他把這歸罪於自己心的冷漠,其實,這一說法並不可靠。說不定是一種直覺免除了他的不安。 鎬木家、夫人娘家烏丸家都是朝臣出身。十四世紀時,鎬木信伊據北朝,烏丸忠親據南朝。信伊像詭計多端的跟斑,善於耍弄小聰明的計謀;忠親則是熱情、豪爽、祖獷的政治家氣度。兩家恰似代表了政治陰影兩面。前者是王朝時代政治的忠實繼承者」:最壞意義上的藝術政治的信奉者。即他在和歌之道纏繞上政治性到來的那個時代裡,把藝術愛好家作品的所有缺陷、美學上的暖昧、效果主義,沒有熱情的算計,弱者的神秘主義,用外表蒙混欺詐、道德的感覺遲鈍等等等等統統搬到政治領域裡去了。鎬木信孝,不怕卑劣的精神,不怕卑鄙的勇氣,主要都是乃祖的賜予。 與此相對,烏丸忠親那功利的理想主義,一直讓自我矛盾痛苦著。沒有正視自己的熱情,讓他看透了足以具有實現自我的力量。那理想的政治學,與其說坑了別人,不如說坑了他自己。忠親最後自殺了。 現在,信孝的姻親,夫人的大伯母,一個高齡的高尚女人,在京都鹿穀的舊尼姑庵裡當住持。這小松家世代由非政治的高憎、文學日記的著作者、有名無實的權威組成的,即由那些不管在什麼時代,都堅持著對新風俗採取修正者和批判者立場的人們組成的。可現在,那位年老的住持歸天后,這一家族也就要絕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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