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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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的房子有七間,西洋風格的大門上到二樓有一間大客廳。那裡還兼做信孝的書房。從那窗子可以看到老房子背後二樓配菜間的正面。不久,那裡也改成客房了,朝信孝書房的窗子全給擋上了。 有一天他聽到改造客房敲掉配菜櫥的聲音。過去,二樓大客廳裡開宴會的時候,開黑光燈的配菜櫥可熱鬧著呢。金漆彩畫的碗排列得整整齊齊,拖著下擺的上等女僕們忙忙碌碌出出進進。敲掉那配菜櫥的聲音,剝離了黑光燈板上留下影子的過去幾多宴會的熱鬧,剝掉沉澱下來記憶中流血的一部分,就像拔去一顆紮根很深的牙齒一樣。 信孝壓根就沒有一點感傷的味道,他把椅子往後挪開一點,腳翹在桌子上,心裡叫著:「幹吧、幹吧,狠狠幹。」那府邸的一切,都讓青年時代的他痛苦過。那所道德的府邸,在他喜歡男色的秘密上壓上了難以忍受的大石頭。他不知多少次咒著父母快死,甚至希望放把火燒了那府邸;可現在這樣的變化讓他心滿意足:與其道空襲毀掉,還真不如痛快地看到過去道貌岸然的父輩們坐過的地席,現在是藝妓們醉熏熏唱流行歌的地方……搬到管家房子裡以後,夫婦倆按西洋風格重新改造了一番。壁合裡放進書架,拆去隔扇門,掛下厚鍛子的帷幔。老家的洋家具全搬來了,羅可可風格的桌、椅並排放在地毯上、地毯之下則是地席。於是,鎬木家看上去像江戶時代的領事館,又像絨布的假屋子。 ——悠一到的時候,夫人穿著女西裝褲,檸檬色的毛衣上披著漆黑的對襟毛衣,坐在一樓客廳的火爐旁。 紅紅的指尖正在洗牌。那「王后」是D。「武士」是B。 女傭來報悠一到了。她手指麻木,撲克牌像漿糊粘住似地洗不開。悠一進來的時候,她背朝著他。等青年轉了一個團來到她眼前時,她才終於有勇氣抬起眼睛。於是,悠一不情願地,無精打彩地,不得不與她那抬起的眼睛,那想要搶奪什麼東西似的視線相遇。總是在青年正要問:「心情不好嗎?」時候,那視線才會收起。 「約好是三點喲。還有時間呢,你吃飯了嗎?」 夫人問了一聲,悠一回答「吃過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一陣大風過處;玻璃窗發出刺耳的響聲。屋簷上積累的灰塵,從裡面都能看到。連走廊上照進的陽光,也讓人感到揚滿灰塵。 「這種天氣出門真怕人。回來非洗頭不可。」 夫人忽然把手插到悠一的頭髮裡。 「瞧,這灰塵!頭油擦得太多了喲。」 像是批評的口氣,悠一進退兩難。她每次見到悠一,就想從他身邊逃開,幾乎沒有體味過見到他時的喜悅。有什麼把自己和悠一隔開了,有什麼妨礙著自己和悠一的聯繫,她始終想像不出來。是貞操感?真能讓人笑話。是夫人這一邊的純潔嗎7開玩笑 也得有個分寸。要不就和悠一那一邊的純潔嗎?他已經是有妻室的人了……想了許多辦法,鎬木夫人甚至用女人之心的計謀來幫忙,也沒能抓住一點事態殘酷的真實。她這般不倦地愛著悠一,決不單純因為悠一的美貌,沒有其他,是因為他不愛夫人的關係。 鎬木夫人交往一周就丟開的男人,至少在精神或肉體總有一方面,有時是兩方面愛著她的。各種各類的對象,具有這兩種「抓手」是一樣的。可是把悠一這樣抽象的情人放在面前,她在哪裡都找不到她見慣的「抓手」,除了在黑暗中摸索,她沒有別的辦法。你想著抓到他了,可他卻在對岸;你想著他很遠,卻又近在眼前;夫人像個尋找回聲、水中撈月的人。 意外的情況,讓她突然感到悠一愛著她的瞬間也不是沒有;也正是在這種時候她那充滿說不清什麼幸福感的心裡才覺出來,她尋求的東西決不是幸福。 洛陽賓館那晚的事,儘管後來聽了悠一的解釋,知道是因俊輔嫉妒而玩的把戲;可夫人更願把它想成,那是俊輔唆使幹的,悠一就像個合夥詐騙的傻乎乎茶房,這樣想倒還讓夫人容易耐得住一些。懼怕這種幸福的心像是只愛凶兆似的。每次見到悠一,都祈望他眼裡浮起憎惡、侮辱、卑鄙,可老是看到那眼裡清澄、一塵不染;她絕望了……裹卷著灰塵的風,呼呼吹過岩石和淨是蘇鐵松的奇怪小家庭院,又一次讓玻璃窗哆咳起來。 夫人用熱辣辣的目光緊緊盯著嗚叫的窗玻璃。 「天空變成黃色的哎。」悠一說。 「早春的風呀,真的很討厭,弄得什麼也搞不清楚。」 夫人用稍稍尖利的聲音說。 女傭人端來夫人特地給悠一做的點心。悠一看著這份「梅子布丁』點心顯出孩子般饞相,夫人覺得自己讓他那副孩子相給救了。吃著自己手掌裡的餌食,這只年輕小鳥的親呢;堅硬純潔的嘴啄在手心上那種愉快的痛感;他吃的東西是她腿上的肉那該多好哇! 「真好吃呀。」 悠一說。他知道直截了當的天真爛漫對媚態有作用。他撤嬌似地抓住夫人的兩隻手,只能說是感謝點心,他親了一下夫人。 夫人眉眼底下迅速刻上了皺紋,一副可怕的表情。身子發休顫抖著說: 「別、別,受不了,別。」過去的夫人要是看到自己幹的類似兒戲的動作,准會發出她那成癖的高聲大笑吧。單單一個吻裡有這麼多營養,甚至還有可怕的毒素,她作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幾乎本能地想避開它。拼命撐拒坐著接吻的這個品行不端女人的表情,讓她那冷靜的情人著,像男人隔著玻璃看小池中溺水女人滑稽苦悶的表情似的,他望著那認真的表情。 看到眼前自己的力量這樣清楚的確證,悠一其實並不討厭。他反倒嫉妒女人所感到的恐怖的陶醉。這個「納爾西斯」開始感到不滿:鎬木夫人和她幹練的丈夫一樣,都不讓他陶醉於自身的之中。 「把我當什麼了,」悠一焦慮起來,「為什麼不給我想得到的陶醉呢。我永遠是被這樣笨拙孤獨地放在一邊的。」……夫人在稍遠一點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閉上了眼睛。檸檬色毛衣的胸部波動起伏不停。玻璃窗持續不停的聲音沿著她臉上的小個皺紋一直橫著刻到鬃腳。悠一覺得她像一下子老了三四歲。 就這樣,裝出夢幻般的神情,鎬怒夫人連僅僅一小時的幽會都對付不了。該發生些什麼吧。但是地震、大爆炸,現在該來場什麼大禍,把兩人碾成粉末。不然的話,夫人在這痛苦的幽會中,自己的身體已動彈不了,就這樣化作石頭也好哇。 悠一忽的側耳聽著什麼。一副讓遠處聲音集中了聽力的年輕野獸的表情。 「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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