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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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子今天一改常態,那份輕薄的障眼法,看上去像個不會戀愛的女人。她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要緊話全留著不說。這樣輕的得意,就是她沒讓悠一察覺到她今天感到的幸福。世間把這種純真女人意識不到的隱瞞,誤稱為圈套。對恭子來說,輕佻像是 種熱病,只有在讒言中才能聽到真實。都市的賣弄風情中,帶羞恥的賣弄風情居多,恭子說到底也沒有逃出此列。和悠一不的時候,恭子又倒回到原來的浮華輕佻中去。這種輕率沒有底,習慣了,這回的輕浮,沒有一個人嗅出與別人的輕佻相似的東西,不像是腳後跟讓燒紅的鐵板燙了一下似的輕佻。恭子什麼也不想。 不管什麼小說都不讀到底,讀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跳到最後一頁去讀。她說話裡總覺得哪裡有不檢點的地方;她一坐下就架起二郎腿,小腿像是很無聊地搖晃著。難得寫寫信,墨水會沾在手指上或衣服的什麼地方。 恭子不知「戀心」這種東西,把它錯當成無聊。沒和悠一見面的日子裡,她每天驚訝自己怎麼會這樣無聊。就像墨水沾在衣服、沾在手指上一樣,「無聊」不擇居地地粘著她。 車過了鶴見,冷藏公司黃色的倉庫之間能望到海,恭子像孩子般叫了聲:「海呀。」臨港線的老式火車頭拉著一列貨車橫穿過倉庫間,遮攔了對海的眺望。這恰似她發出欣喜叫聲時,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吭聲,黑黑的沉默裡煙霧騰騰地開過去了。早春港口的天空,讓迷濛濛的煤煙,林立的桅杆弄髒了。 現在自己讓同乘在一輛「雷諾」車上的兩個男人愛著,對恭子來說,這個信心不可動搖。也許這不過是幻想吧。悠一像石頭般看待女人熱情的立場,作為其主體,是不帶什麼動力能源的,所以,對愛自己的女人儘管不能給她們幸福,但至少同情她們的不幸,給予她們精神上的禮物;如今,他倒過來熱哀於這一戀愛遊戲,把自己對什麼復仇也不知道的復仇熱情,對準眼前的恭子,競連露珠般星星點點的道德譴責也沒有感覺到。道德是什麼玩意兒?譬如,就因為對方是闊佬,往闊佬家窗子扔石頭的貧民把戲能叫做不道德嗎?所謂道德,不就是找個理由將它普遍化,由此讓理由失效的某種創造性的作用。例如,今天的孝順父母是道德的,因這理由失效就更道德化了。 三人在橫濱南京街一角,一家很小的女人服裝料子店前停了車。這裡可以買到便宜的外國貨,恭子是來挑選春天服裝料子的。她把看中的料子,一一搭在肩上去到鏡子前。又披著布料回到並木和悠一前面問,「怎麼樣,我穿合適嗎?」兩個青年隨便說著自己的意見,見她披著紅布出來時,就說什麼「一定很招惹牛吧」之類的話。 恭子看了二十多種料子,一樣也看不上,於是什麼也沒買就出來了。上了附近的「萬華樓』,一家北京萊館的二樓,三人提早吃晚飯。邊吃邊說著,恭子讓悠一把一個盤子端過來時,忘乎所以地叫漏了嘴: 「阿悠,實在對不起,把那個……」 聽了這話,悠一不能不反射地瞄了一眼並木的臉。那打扮得有些俠氣的青年,嘴的兩邊稍稍搬動了十下,成人氣的冷笑浮起在淺黑的臉上;他掃了眼恭子和悠一,巧妙地引開話題,說起大學時和悠一他們大學踢足球比賽的事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恭子在作假,可他簡單地寬恕了他倆。恭子那緊張表情,於是該變成笑臉了。不僅如此,剛才她叫「阿悠,對不起,把那個」的失言語氣中,已經有一種意識到的緊張感,說明她是有意說漏嘴的,可卻被棄置不顧;她那認真的表情幾乎很悲慘。 「恭子她沒讓人愛上。」悠一想。 不喜歡女人的青年那顆冷冷的心,援引了「她沒讓人愛上」的事實,覺得自己不喜歡那女人還希望她不幸的心情是再恰當不過了的;他又覺得,自己不下手,那女人也已經是不幸的了;這不能不讓他多少感到有些遺憾。 在港口兜了一圈,又去「庫利夫薩伊特」舞廳跳舞,然後,坐上原來的位子,從京濱國道返回東京。車裡,恭子又說了讓人都嚼爛了的臺詞: 「今天可別生氣呀,並木君不過只是個朋友喲! 悠一沒做聲,恭子悲哀著:難道他還不相信自己嗎? 第十八章 見者的不幸 悠一的考試結束了。日曆上已經是春天了。初春的一天,突然刮起大風,揚起塵埃,街上佈滿黃色的霧靄。悠一前一天受信孝之命,下午放學後得順道去鎬木家一次。 去鎬木家,要在大學附近車站的下一站下車。對悠一來說是順路的。本來今天是這樣一個順序:為丈夫公司的新事業,鎬木夫人去一個「有交情。」的外國人辦公室去取必要的准許文件;然後回家等著悠一,讓他把文件送到丈夫的公司去。那份許可文件,在夫人充滿情意的「盡力」下,早就到手了;但沒有明確去取的時間,於是改成讓悠一在鎬木家等夫人取回的順序了。 悠一去的時候,夫人還在家裡。約好的時間定在下午三點。可現在還只有一點。 鎬木家是燒剩下的原伯爵邱管家的房子。上殿公卿華麗家族大多沒有老式府邸。鎬木家的先祖,明治時代在電力事業上發過大財,就買下了某個「大名」的宅基地,住在這兒,成為一個例外。戰後,信孝因要無力支付財產稅的緣故,才把這房子處理掉了。從原地的管家房子裡,趕出主人讓他們出去租房子住;於是就在轉給他的老家之間,打上一道矮矮的籬笆牆,開了條曲折的小路,一頭通到自家門口。 老房子現在開著一家旅館。有時必須忍受弦歌的哨雜。以前信孝讓家庭教師牽著手,幫著拿沉重的書包,身輕如燕地從學校回來走過的大門,現在旅館的迎送車,載著遠出的藝妓從下面通過,又在有拴馬車台的莊嚴大門前把她們放下來。信孝做功課的屋子裡,那根柱子,讓他好一陣塗塗畫畫,現在全給族掉了。三十年前,他在前院一塊石頭下藏過一張寶島的地圖自己也忘了,在經木上用彩色鉛筆畫的;現在一定已經爛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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