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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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樸素露骨的文章之後,出現了男色畫,充滿令人欣慰的稚拙肉感。悠一用好奇的目光,一幅一幅看得人了迷。俊輔沒在意,他心裡從「中太」這個「伴郎」角色的名字,漂移到那《硯破》中相同的家臣名字上。令人憐愛的年輕人自薦頂一名家臣的罪,至死都不開口的心裡,即使從草子單純敘述的簡寫來看,也能想像出有什麼誓約。「中太」是充當這種角色的通名,只要聽到這個名字,那時代的人也許都會浮出默契的微笑吧。 這個學究氣的疑問,在返程的車子裡還不肯離開俊輔的腦子,直到在旅館的休息廳裡,見到了意想不到的鋪木夫婦時,那過於閒暇的思考才忽地吹跑了。 「您驚奇了吧?」 穿水韶皮短外套的夫人伸過手來。真的有一瞬,人們都僵住了,悠一一個人體味到了自由,這時,美青年又輕鬆愉快地確信自己有異常的力量了。 俊輔一下子吃不准這對夫婦的意圖。他感到茫然的時候,老是要擺出一本正經的嚴肅臉色。可是,憑著他小說家的職業洞察力,從第一眼看到這對夫婦起,就引出了這樣的想法: 「這對夫婦這樣和睦的樣子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總讓人感到他們又在一起搞什麼親密的詭計。」 事實上,鎬木夫婦最近真的關係和睦起來了。也許為了悠一,他們都認為利用了對方而過意不去,甚至於感謝;於是,夫人對丈夫,丈夫對夫人態度都親切起來。夫婦變得異常投機,夜晚,夫婦泰然自若地對坐在茶几暖爐前,無聊地翻翻報紙、雜誌;天花板上有什麼聲音響了一下,夫婦倆同時敏銳地仰起臉,正好眼光碰在一起,不覺笑起來。 「你最近怎麼有些神經過敏呀。」 「你也是啊。」 說完,兩入一時很難抑制住莫名其妙的心的瘁動。 另一個令人無法相信的變化,夫人成了家庭婦女;悠一為公司的聯絡來鎬木家的日子,她得親手做點心給他吃,還得送自己手織的襪子,所以夫人有必要在家裡。 信孝聽說夫人開始打毛線了,簡直可笑得要噴飯;他好奇不過,特地買回來許多外國貨的毛線;不知從哪兒聽說是給悠一打毛線短大衣,於是他裝出老好人丈夫的樣子,撐開兩手,幫著妻子繞絨線團。這時信孝所感到冰冷的滿足,是無可比擬的。 鎬木夫人就是這樣公開自己的戀情。她注意到自己從戀情中什麼也沒有得到,反而神清氣爽。這種夫妻關係該是很不自然的,可是她大器晚成的戀愛,並沒有對丈夫的虛榮造成傷害。 夫人那鎮定自若的安心。一開始讓信孝很不是滋味。他還想過莫非悠一真的和夫人有染嗎?不久,他就知道這樣的擔心不過是臆測;夫人一反常態對丈夫隱瞞戀心——惟一真正的戀心,不過是夫人本能地隱瞞——丈夫因那殘忍的性質不得不對妻子隱瞞 相同的戀心,看起來就像一對姐妹。其結果,他常常讓一種危險的誘惑攝住:想和夫人一起說說悠一的事;可一聽到夫人對悠一的美貌讚不絕口時,反而會引起他對悠一的種種不安,只有這時,他才會像世上普通丈夫蔑視妻子情人那樣,不懷好意地說上幾句。 一聽到他突然上路的消息,這對關係和睦的夫婦更是緊密團結起來。 「到京都去追他們倆吧。」 信孝說。奇怪的是,夫人早就料到信孝會這麼說的。於是,第二天一早,兩人上路了。 信孝夫婦就是這樣在洛陽賓館的休息廳和俊輔、悠一會面了。 悠一看到信孝的眼裡露出某種卑怯的眼色。這第一印象,讓信孝的訓斥變得毫無權威。 「你究竟覺得秘書是怎麼回事?秘書失蹤,會長攜夫人去找,哪有這樣的公司。你注意些喲。」信孝轉過眼看到了俊輔,臉上浮起一陣不卑不亢的微笑,添了一句:「檜先生的誘感可真是太出色了。」 鎬木夫人和俊輔相繼為悠一辯護,悠一其實根本沒有道歉的意思,他冷冷地瞟了信孝一眼。信孝感到惱火和不安沒有繼續發言。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信孝想到外面去,其他人都很累,誰也不想去夜裡寒冷徹骨的街上,於是就在六樓餐廳裡圍坐一張桌子。 鎬木夫人穿的男式漂亮的格子西裝十分合體,加上旅途勞累,看上去說不出的美麗。她臉色稍有些不好。皮膚上帶著橙子的白,像是讓幸福感輕輕地陶醉了,又像是嬌柔的病態。信孝知道妻子那抒情的臉色是因為那個關係。悠一看出三個大人只要與悠一有關,「便會有偏離最起碼的常識而不懷疑的傾向,在這一點上,悠一不能不感到他們根本無視自己。俊輔吧。片刻也等不急的,帶著在公司有職位的青年,說也不說一聲就走了。鎬木夫婦吧,覺得遲到京都來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把自己的行動理由強加給對方。譬如,信孝早就準備好逃路了,說是妻子要來,他不過是陪來的,到這兒來的各自的藉口,假如再用冷靜的眼光回顧一番的話,那就會暴露說不出的不自然。這四人看上去像是由一張極易弄破的蛛網來支撐著的。 四人喝著「克安車尼奧」酒有些醉了。悠一對強迫接受了信孝的寬宏大量而感到內疚。信孝在俊輔面前,好幾次自我稱讚說自己多麼顧著妻子,他吹噓說讓悠一做秘書,是妻子的不好,又追到這裡的旅行也是妻子的關係,悠一為信孝那孩子氣的虛榮而感到內疚。 在俊輔看來,這個荒唐的坦白也是可能的。關係冷淡的夫婦,很可能把妻子的浪漫史當成誘餌,在返老還童上起作用。 鎬木夫人為昨天悠一打電話給她的事,心情著實特別好。她相信悠一心血來潮地去京都的原因。想必是要逃避信孝,而不是回避她。 「這青年的心情怎麼也吃不准。因此才什麼時候都新鮮。任何時候看,都是那麼美麗的眼睛。多麼帥氣的微笑喲。」 夫人在不同的土地上看到悠一,又感到他生出了新的魅力。她的詩魂,讓些微的靈感深深打動了。奇怪的是。和丈夫一起看著悠一竟然成了她的內心支柱。上次和悠一兩個人臉對勝地說話,競沒讓她感到快活。這種時候,她會不安起來,心裡乾著急。』。 這個賓館前不久還是供外國人專用的,暖氣很充足,他們來到窗邊,往下望著京都車站前燈火通明的熱鬧情景,一邊說著話。鎬木夫人看見悠一的煙盒空了,就從手提包裡掏出一盒,不聲不響地塞進悠一的口袋裡去。俊輔看到夫人的這個動作,他拼命裝作沒看見。可那信孝,一邊注意著妻子的一舉一動,一邊想讓大家知道他公認了似的,於是他說了一句: 「太太,給秘書行賄可沒有利益可得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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