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五一


  他知道要治好這個病,只有死。他的肉體死之前,該是他的製作先死,創造力的自然死亡來訪,他很難侍候,變成相同程度的晴朗。不再寫作品了。他的額上突然刻上了藝術的皺紋,神經痛在他膝上引起浪漫的痛楚,那胃也讓他嘗到了藝術的胃痛。而且他的頭髮,也開始變成藝術家的白髮。

  見到悠一以來,他夢想的作品應該具有從「完壁」痢疾中痊癒的完壁,應該高漲起從活的病中痊癒的死的健康。那該是從一切東西中治癒的。從老化、從藝術、從生活、從年齡、從世間的智慧,抑或是從瘋狂。根據頹廢克服頹廢,根據製作上的死克服死,根據完壁克服完壁;這一切,老作家都在悠一身上夢到過

  那時,突如其來的。某種青春奇態的病蘇醒了,未完成、笨拙的挫折,在製作途中襲擊了俊輔。

  這到底是什麼呢?老作家猶豫過給它起個名字。指名之恐懼讓他猶豫起來。實際上,這難道不是一種相思的特徵嗎?

  悠一的面容,整日整夜離不開俊輔的心。他煩惱、他憎恨,他用下流話在心裡拼命罵著這個薄情的青年;只有這時,他為自己能那樣清楚地看不起那小於而感到安心。用那張誇獎悠一無精神性的嘴,侮蔑相同的無精神。悠一的青草氣息、迫遙自在的擦亮男兒架勢、任性、俗不可耐的自負、發作時的誠實、心情浮躁時的純情可愛、那眼淚等等,把這些性格上不值錢東西撿起來看看,俊輔就會想到任何一樣在他自己的青春裡都不具有,於是他又墮入黯然的嫉妒中去。

  他一次嘗到過這個叫悠一青年的人品,現在已到了咫尺莫辨的地步了。他想起,關於這個美青年,以前自己可是什麼也不知道。是啊。一樣也不知道!

  說起來,他不愛女人的證據在哪裡。他愛少年的證據又在哪裡。俊輔不是從沒有當場見到過嗎?可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呢。悠一不是沒有現實不存在的道理嗎?現實的話,那無意思的變遷也有欺騙我們眼睛的事吧。不是這樣的東西為什麼要欺騙藝術家呢?

  儘管這麼說,悠一靜靜地——特別是這樣的元音信——至少對俊輔來說,變成他自己想成為的、即「現實的存在」。在俊輔的眼睛裡,出現了一個不確切的、薄情的、而且是具有現實血肉之軀的美麗形象。夜深入靜,悠一在這個大都會的什麼地方擁著的一個人,康子、恭子、鎬木夫人還是連姓名也不知道的少年呢?每想起這些,傻輔又再次睡不著了。第二天他去了「魯頓」。可悠一沒出現。與悠一不時在「魯頓」見面,對俊輔來說不是他的本意。

  那時,讓俊輔掙脫糾纏的那個青年對他冷冷地點點頭,俊輔很害怕。『

  今天星期天更難熬。他從書房的宙子裡,望著大雪的院子裡,枯萎的起毛般的草坪。那片枯萎的草坪,顏色朦朧地明亮起來,給他一個錯覺:暗淡的太陽照上了草坪?他眯起眼睛細看。還是沒有見到陽光。俊輔合上《徹書記物語》放好。他在盼望著什麼呢?太陽光嗎?雪嗎?他冷冰冰地搓著滿是皺紋的手。他又往下看著草坪。這時那落寞的院門,真的,淡淡的陽光漸漸滲透進來。

  他下到院子裡。殘存的一隻飛娥,在草坪上撲楞著。他穿著木拖板一腳踩上去。在院子一角的榻上坐下,他脫下木拖板瞧瞧鞋底,鱗粉混著霜閃閃發光,俊捕心情爽快了點。

  幽暗的走廊上出現個人影。

  「老爺,圍巾、圍巾!」

  老女傭不客氣地大聲叫著,手上拿著灰色的圍巾舞動著。她換上木拖板淮備下到院子裡來。這時幽暗的屋裡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她轉過身跑去接電話。俊輔幻聽般聽到了斷斷續續凝重的鈴聲。他的心跳停止了。儘管他的幻想常常落空,可他還在想,這次的電話該不是悠一來的吧!

  他們在「魯頓」會面了。從神田車站到有樂街,悠一下了電車,在星期天嗜雜的人群中輕快穿插著。到處都是男女肩並肩走著。那些男的沒有一個能與悠一媲美的。女人們都偷偷地瞧上悠一一眼。不謹慎的女人甚至還回過頭來看他。這一瞬間,女人們的心,已經忘記了旁邊戀人的存在。悠一一直感覺到這些時,他陶醉在討厭女人的抽象幸福中。

  白天的「魯頓」,客人與其他咖啡館也沒什麼兩樣。青年坐在坐慣了的靠裡面的椅子上,摘下圍巾,脫下外套。手伸到煤氣暖爐上烤著。

  「阿悠,好久不見你來了。今天和誰碰頭?」「盧蒂」問。

  「我爺爺呀。」悠一回答。俊輔還沒有來,對面椅子上,一個狐狸般臉的女人,戴著有些髒的手套,十指交叉著,正和一個男的親親熱熱地談著話。

  悠一多少有些等得急了。就像一個中學生在講臺上摘了惡作劇的把戲,一反常態地等著上課老師快來的心情。

  過了十分鐘左右俊輔來了。穿了件黑天鵝絨鑲領的「捷斯菲爾德」型的外套,手裡提著個大西裝皮箱。默默地走到悠一面前坐下。老人的眼睛,像包裹東西一樣,把美青年上下盯了一翻,眼裡閃著光。悠一看到那張臉上浮著說不出的愚鈍。應該是這樣的。俊輔的心可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又開始盤算起愚蠢行為了。

  咖啡的熱氣漸漸打破了兩人的沉默。兩人笨拙地互相打斷,說起話來磕磕碰碰。這種場合,倒是俊輔更像個內向的青年。

  悠一開口說話了:

  「好久不見了。快要到期末考試了,好忙喲。家裡也不太平,而且……」

  「啊,算了,別說了。」

  俊輔立刻全部原諒了他。

  有一段時間沒見著,悠一已經變了。他的話裡,每一句,每一句都包藏著大人的秘密。過去在俊輔前露出過的不怕人知道的傷口,現在用消毒繃帶牢牢地包紮了起來。看上去,悠一像個不帶任何煩惱的青年。

  吹多少牛我也不在乎。這青年已從坦白的年齡畢業了似的。即使這樣,與年齡相稱的誠實性浮在他的腦門子上。取代坦白的是相信樣樣靠吹牛都行得通的誠實性。」

  俊輔想了一下,接連不斷地問起:「鋪木夫人怎麼樣了?」

  「在她的膝下了喲。」悠一覺得對方大概已從什麼途徑聽到他做秘書的事了吧,「不把我拉到她身邊去,她可活不下去了。總算籠絡了她先生,讓我做她先生的秘書。這樣的話隔三天就可以見一次了。」

  「她也可真有能耐。可她不是能抓住對方弱點的女人吧7」

  悠一神經質地大聲反駁起來:

  「可是,現在那人有心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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