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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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劇場也罷,去咖啡館也罷,去動物園也罷,去遊樂園也罷,外出散散步也罷,縱然去郊外,到處都是「多數決定」原理昂首闊步。老年夫婦、中年夫婦、青年夫婦、談戀愛的男女、帶家屬的、孩子、孩子、孩子、孩子、孩子,再加上該詛咒的童車排成的行列。他們是歡呼前進的大遊行。悠一要是模仿他們,想和康子一起上街,也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頭上蒼天有眼,假貨必定被看穿,悠一想…… 「我真想自己做個人,那就只能在晴朗的星期天,把自己關進霧氣籠罩的玻璃牢房裡。」 這裡聚的六個同類,已經相互不怎麼痛快了,他們留神不和對方交流呆滯的目光,死抱住十年如一日的話題,除此以外沒別的可於。什麼美國電影裡男演員的小道啦,風光一時的同類的趣聞啦,自己和「情人」的故事啦,白天更放肆的猴褻笑話等等,都是他們的話題。 悠一不想呆在這兒。可什麼地方也不想去。我們的人生時常朝著,「稍微好一點」的方向,不斷掉轉著船頭;但是在這一刹那的滿足裡,因「稍微好一點」而混雜進一種興奮,把污辱給自己真心卻達不到的熾烈希望的那種興奮。所以也可以說,剛才悠一是特地要上這兒來,才甩掉信孝的。 回家的話,康子那小綿羊的眼光會一直盯著他吧。「我愛你,愛你」,就記得住這一個眼神。她的妊娠反應到1月底就停止了。只有乳房的敏銳痛感還讓她小心冀翼的。這易痛的敏感的紫色觸角,讓康子想起與外界保持聯繫的昆蟲觸角。這乳房的敏銳疼痛也許能嗅出四面八方的動靜吧,悠一對此抱著神秘的恐懼。 最近,康子快步跑下樓時,那輕輕的震動傳到乳房上,感到一種鈍痛的沉澱。貼身襯衣摩擦著也疼。一天晚上,悠一想抱抱她,她說了聲癰把他推開了。這意想不到的拒絕,實在是令康子自己也感到意外,這只能說是本能慫恿她的微妙的復仇。 悠一怕康子的心情,會漸漸變成複雜的,所謂似是而非的情緒。把妻子當個女人來看的話,無疑她要比鋪木夫人、比恭子要年輕得多,且具有招人喜歡的力量。客觀想一想的話,悠一的婚外戀是不合理的。有時他看到康子太有自信而感到有些不安,就故意用笨拙的辦法,暗示自己和其他女人有來往;誰知康於嘴邊露出一絲成人化的微笑,仿佛在說「可笑」,看著她那鎮定自若的神情,悠一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悠一不喜歡女人的事,難道康子 不是比誰都更清楚嗎?這恐懼的自卑感,在這種時候,不會不來威嚇悠一。於是他以不可思議的殘酷,建立了為自己開脫的理論。假如康子面對丈夫根本就不喜歡女人這一事實,那麼她會感到從一開始她就受了騙,也就沒救了。可是,假如只是個不喜歡妻子的丈夫,那麼,這時候,社會上許多現在沒被愛著的事實,反而會讓妻子覺得那是過去被愛過的證據。所以要緊的是讓康子知道,自己只是不愛康子。這反倒是給康子的愛。為了這緣故,悠一現 在有必要少許放蕩些,更應該堂堂正正,毫不畏縮地不同妻子同房…… 這樣無疑說明悠一愛過康子。他旁邊的年輕妻子,多數是比丈夫晚睡著,難得康子累了先發出鼾聲,悠一則可以放心地望著那張漂亮的唾臉。只有這時,他心裡才會深深體味到一種欣喜,自己擁有這個美的東西;他會胡思亂想:不想有一點傷痕的完美擁有,這個世界是不允許的。 ……「在想什麼呀,阿悠。」 客人之一的青年問,這作伴的三人都和悠一有關係「大概又是昨晚做愛的事羅。」 老人從旁插進嘴來,又朝拉門那邊轉過眼:「真慢呐,我的情哥。都不是急匆匆或讓人催著於都不是急匆匆或讓人催著於事的年紀 大家笑起來,悠一忽然明白了。這六十好幾怪裡怪氣的老人,原來在等著也是六十好幾的「情哥」呀。 悠一不想呆在這裡。回家的話,康子會歡天喜地來迎他吧。給恭子打個電話,她會什麼地方都跳著來吧。上鎬木家去的話,夫人臉上會漲滿苦澀的欣喜吧。讓信孝拖去的話,今天一天,要討悠一的歡心,讓他在銀座大街正中倒立他也會於吧。給俊輔掛個電話呢2——對了,悠一好久沒見這個老人了——他那蒼老的聲音會在電話話筒上變尖起來吧……於是,悠一不得不把自己在這裡,和一切隔絕,想成是一種道德的義務。 「要成為自己」就是這麼回事呀。這美的本分只有這點點嗎7說是不冒充自己,可虛假的自己難道不是自己嗎?哪裡有誠實的根據。是悠一為了自己外表的美,為了只作為人們看見的存在的自己,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拋獻出去的那一刻裡有嗎?還是像現在這樣的,面對什麼都孤立,面對誰也不想委託任何東西那一刻裡有誠實呢?他喜歡與少年在一起的時刻正接近於後者。是啊,自己自身像一片大海。海的正確的深度該在什麼時候測量呢?是在他的自我到達退潮極限,那個「蓋聚會」的黎明時刻呢?還是像現在這樣漲潮時,什麼也不想,什麼都是多餘的時刻呢? 他又想去見俊輔了。他覺得把自己和信孝的事光瞞住這「好好老頭」顯然不夠刺激,他想現在就去,厚著臉皮編個謊給他聽聽。 這天,俊輔整個上午都在讀書。讀了《草根集》,又讀了《徹書記物語》。這些書的作者是中世紀的一個僧侶,傳說他是定家①的轉世靈童。 對中世文學的眾多作品,著名作品,按他一家之言的評價,只對兩三個詩人,兩三部作品有著執著的愛好。像永福門院的深邃庭園那樣,歌詠無人景色的寫景詩歌,頂家人中太之罪的年輕人讓其父砍掉首級的怪誕故事,叫做《硯破》的伽草子等,都曾滋養過老作家的詩心。 《徹書記物語》第二十三條裡寫著:如果有人問吉野山是什麼地方,那就會想起,鮮花裡、吉野紅葉裡讀過「立田」,只是讀幾句,回答「伊勢」,或「日向」,或不知道哪裡就可以了。「在什麼地方」之類的記憶,即使記住也沒什麼意思;可真不打算記住卻自然而然記住的話,「吉野」就是「大和」。 「文字上記載的青春就是這樣的東西。」老作家想,「鮮花裡、吉野紅葉裡是立田,除此以外還有青春的定義嗎?青春以後藝術家的半生一直在追尋著青春的意義。他去實地調查青春的故鄉。這能成什麼?認識已經打破了花和吉野之間肉感的調和,吉野失去了普遍的意義,不過只是地圖上的一點(或逝去時間上的一個時期),不過是大和的吉野罷了。 陷入這種徒勞思考時,俊輔不知不覺想起了悠一的懷疑尚不足。正徹單純詠美的詩裡,有這樣一句:「舟自湖中來,人在岸上歡。」 老作家每讀起這首詩句時,老是激動得心跳異常,忙不迭想像這一瞬間:岸埠頭等待船隻群眾的心,都一致集中到那靠近的船上。 這個星期天,來客預定有四五人。老作家知道與自己年齡不相稱的親切裡,實際上混雜了很多輕蔑;迎接客人時,他用這種感情的形式,來弄清自己還存活著的年輕活力。全集重版了。負責校訂的崇拜者,常常來討教。這能成什麼呢?作品全部是謬誤,訂正些小謬誤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俊輔想出門。這樣的星期天難熬積壓在心頭的事。悠一長時間沒音訊,弄得老作家十分淒慘。他想一個人去京都旅行。深深的抒情式的悲傷,由於悠一的無音信,作品中斷,那種挫折的悲哀,甚至可以稱為未完成的呻吟;這種情感還是他四十多年前,尚在習作時期的東西,他早該忘卻了的呀。這番呻吟,讓青春中最落魄的部分、最不痛快、最無聊的部分蘇醒過來。與意想不到中斷毫無共同之處的某種命運的「未完成」;充滿屈辱,該受嘲弄的「未完成」;像唐達羅斯每次伸出手去摘果子,果子連同垂下的枝條一下被風吹上去,口渴了也得不到醫治那樣的「末完成」;從那個時代的某一天起——已經是三十多年以上的過去——俊輔體內誕生了藝術家。末完成的病離他而去。取而代之的,「完壁」來冒犯他了。「完壁」成了他的侗疾。這是沒有傷的病,沒有病灶的病。那是沒有病菌、沒有熱度、沒有增快的脈搏、沒有頭痛、沒有痙攣的病,和死十分相像的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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