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三五


  這是什麼噪音呀!其實這個店很安靜。儘管如此,輕輕的唱片聲,腳步聲,盤子聲,客人不時發出的笑聲,電話鈴聲互相摻雜,在靜溫中聽起來,讓人焦躁不安。像抱著惡意似的,噪音往兩人斷斷續續的會話裡打進楔子。恭了覺得像在水中和悠一談著話似的。

  想湊近的心,能看到對方心的遙遠。一直無心思的恭子,意識到橫亙在這青年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儘管她覺得這青年看上去像是挺喜歡女人的。「我的話傳過去了吧。」她想。「許是桌子太寬了吧。」她又想。恭子不知不覺誇張起感情來。

  「跳過一次舞,就要對我說不再需要我了吧。」

  悠一現出不痛快的表情。這種隨機應變,讓對方感覺不出是事先想好的,這出色的演技作為他的第二天性,大多數憑的是無言之師鏡子的神力。鏡子將他美貌的各個角度、陰影演繹出多樣的感情來陶冶了他。終於,美通過意識,從悠一自身獨立出來,變成可以自由自在驅使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那個緣故,在女人面前,悠一不斷感到結婚前對康子感到的那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此時,他所面對的女人反倒能夠幾乎完全自由地讓肉感的滋味陶醉。那是透明而抽象的肉感,跳高、游泳曾賦予他的肉感。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是一架精巧的機器。

  恭子為了敷衍場面,想找些自己熟人圈子裡的事來當話題,她舉了幾個人的名字。悠二一個也不知道。恭於覺得這真是奇跡。在恭子的觀念裡,只有和她交往的人們中間,才可能發生羅曼蒂克的事,他們的組合也是可以預先設想的。也就是說,他們只相信事先合計好的羅曼蒂克。但總算悠一知道的名字出現了。「清浦家的阿玲可聽說過,三四年前去世的那位。」

  「嗯,是我表姐。」

  「是嘛,難道你就是讓貴親戚們叫成『阿悠』的嗎?」

  悠一嚇了一跳。馬上裝出乎靜地笑了笑。『

  「是啊。」

  「你就是『阿悠」呀2」

  讓恭子放肆地盯著,他隱隱有些不快。聽恭子說,玲子是她同班親密無間的朋友。玲子死以前把日記託付給了恭子。那是死的前幾天記下的。這患慢性病的女人,惟一支持她活下去的,就是不時能看到前來探望她的那年輕表弟的臉。

  她愛著這個心血來潮不時來一趟的小夥子。真想親吻他一次,又怕把病傳染給他,戰兢兢地斷了念頭。玲子的丈夫讓妻子傳染上自己的病後死去了。她想試著吐露自己的真情,結果沒成。有時咳嗽大作,有時自我克制奪去了她吐露的機會。年輕表弟18歲,她認識到正像從病房窗戶望得見的那裸沐浴在陽光中的小樹一樣,所有生的光輝是所有疾病和死的反面。她賞識青年表弟,健康、明朗的笑、潔白美麗的牙齒、沒有悲哀和苦惱、天真無邪、青春折射出的耀眼光芒。她害怕愛的吐露也許會讓他也從眉宇間的同情滋生出愛來,那時就會將悲哀和苦惱刻在他的兩頰上了。於是她反倒希望只看到表弟精悍的側臉,近乎無關心、年少氣盛的樣子去死。每天日記的開頭總要叫一聲「阿悠」。她在他拿來的小蘋果上刻上他名字開頭的字母藏在枕頭下。玲子還問他要過好幾次照片,他都難為情的拒絕了……

  對恭子來說,「阿悠」比「悠一」更親近,就是這個道理。不僅如此,玲子死後,恭子的空想撫育著這個名字,她很早就戀上了這個名字。

  聽眾悠一拿著鍍銀的鑰匙玩著,心裡暗暗吃驚。比自己大10歲的表姐戀著自己,他今天還是第一次知道。不僅如此,他還吃驚表姐對他素描的不正確。當時的他,正被異樣的無目標的肉欲,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甚至羡慕過表姐那不久就要到來的死。

  「那時,我不該有欺騙玲子的心思呀。」悠一想,「只是不願暴露自己的內心才那樣做的。而玲子卻把我誤解成一個單純、明朗的少年;我還是我,一點也察覺不了玲子的愛。誰都把對他人的誤解作為惟一的生活支柱而活著的吧……

  也就是說,這個受過些驕傲美德薰陶的青年,硬要把他向恭子做出的虛假媚態,想成只是外部的自身誠實。恭子像上點年紀的女人經常做的那樣,身子朝後一仰一仰看著悠一。她已經真的動情了。恭子輕浮地動心,說到底,也許是從她對自己感情,某種謙虛的不信任中產生的;因此,她作為死去的玲子愛情的見證人,對自己的愛情能夠持有一種確信的。

  恭子估計錯誤了。悠一的心一直靠近她,於是她認為以後再出半步就夠了。

  「下次找個時間好好談談。我給你打電話好嗎?」

  可是悠一每天什麼時候在家決定不下來。他就說由他來打電話。誰知恭子也是整天不在家的主。她為不得不現在就決定下次的約會時間而沾沾自喜。

  恭子翻開了記事本,把記事本上用絹繩綴著的纖細尖尖的鉛筆握在手裡。她的預約很多。為了悠一,她要把員難空出的時間空出來,恭子暗暗感到滿足。她在必須同丈夫一起去外相官邱某外國有名人士招待會的日期上,用鉛筆尖輕輕地敲著。下次和悠一相會,應該添加些什麼秘密和冒險的成份。——

  悠一答應了。女人越來越撒嬌起來,甚至說今晚能送我到家門口嗎?一看到青年為難了,就說只是想看看你為難的樣子才這樣說的。是啊,她想著,直盯著悠一的雙肩看,像從遠處眺望山脈的山腳一樣。想和他再說說話,停了一會兒,她又是——一個人滔滔不絕,於是她感到了孤獨。終於,恭子害怕起說話來了:

  「太大很幸福吧。你肯定是個愛護妻子的人吧。」

  說完,她像是很累,把身子靠在椅子上。『那副樣子像狩獵捕:來的死野雞。

  恭子忽然心裡感到一陣波動。她想起今晚該有客來等著她,怕是會不著了。她站起來,去給家裡掛電話,讓別等了。

  電話馬上就通了。聲音好像很遠。女傭的話聽不大清楚,電話裡傳來下雨的聲音,大概這雨聲妨礙了通話。她往大玻璃窗外;一望。果然,下雨了。不巧,偏倔沒帶雨具。她懷著一種果敢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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