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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十章

  恭子常常有看似泛起『熱』的時候,她老是覺得:讓這種虛假熱情燒灼的丈夫那冷靜的手勢,像是背地裡有人在指指點點似的。實際上,她的智慧不過像訓練有素的狗那樣憑著某種習慣的力量積聚,這種印象使得她那與生俱來的美,看上去也像是一種經過精心栽培的植物美。

  恭子的丈夫,讓她毫無真摯的性格弄得精疲力竭。為了讓妻子燃燒起來,他學會了所有愛撫的技巧為了讓妻子一本正經起來,他甚至去和別的女人私通,儘管他根本不想這麼做。恭子常常哭泣。可她的眼淚是陣雨。剛開始一本正經的話題,恭子就像被什麼人胳肢了一下,又笑起來。話雖如此,她用女性特有的情態做代價換來的機智、恢諧,在恭子身上也並不顯得過剩。

  恭子早上躺在床上可以想出十多個精彩的點子。可一到傍晚,能記住一兩個已經算不錯的了。老早就想把大房間掛的畫換一下,可這一拖,就拖了十天。那是因為在偶爾留在她記憶裡的點子凍結之前,她除了等待沒別的。

  雙眼皮的眼睛,不知怎麼搞的有一隻變成了「三眼皮」。丈夫一見就覺得害怕。他在那一瞬間清楚地感到:妻子什麼也沒想

  那天上午,恭子帶著從娘家鄉下帶來的女傭去附近的鎮上買東西,下午來了丈夫的兩個表姐妹,和她們搭了伴。表姐妹彈奏鋼琴,恭子根本沒聽進去,完了的時候,』她就拍拍手,說了好些奉承的話。然後她們又聊著銀座的什麼地方洋點心又便宜又好吃,用美金買的表在銀座的一個店裡可以用三倍的價錢賣出等等。又說起置辦冬天的衣料,然後又是流行小說的話題。說什麼小說比西服料子便宜是理所當然的,它不能穿著在外面行走嘛;在她們一群中,這當然是最恰切的議論羅。閒話中,恭子老想著那雙舞鞋,那茫然若失的樣子,讓表姐妹們誤以為她一定是在戀愛了。

  可是,恭子會不會有比戀舞避更熱烈的戀愛,實在是個疑問。

  正因為如此,與俊輔的期待相反,恭子早把前幾天舞會上向她展示不尋常風情的美青年,忘得一乾二淨了。

  恭子走進鞋店,急著想早點看到她的舞鞋,見到悠一,一點也沒因這偶然相遇而驚訝,只是像跟陌生人似地打了個招呼;悠一讓對方那種只顧自己寒摻別人的做法驚得有點懵了。他剛想著要回去,忽然,這回是憤怒讓他自己難以離開那裡了,他恨這個女人。這時俊輔的熱情全附到他身上的一個證據,就是悠一忘記了憎恨俊輔。他從裡面望著櫥窗,青年吹起口哨壯壯膽。口哨咳亮,還裹著不祥。他迅速瞄了一眼正在那裡試鞋的女人後影,心裡暗暗生出鬥志:「好吧!我一定要讓這女人嘗嘗不幸N滋味。」

  青竹色的舞鞋正合恭子的意。她讓店員把鞋包紮起來。恭子的冷熱病漸漸退下去了。

  她微笑著回過頭來。這時她第一次看到有個漂亮的青年。今宵恭子的幸福就像看到一張難確無誤的菜單一樣。於是,她飛騰起來。按恭子的慣例,她是不會主動提出請不太熟的男人一起去喝茶的。可今晚,她靠到悠一旁邊,輕輕巧巧地說:「不去喝杯茶嗎?」

  悠一誠懇地點點頭。一過7點就關門的店很多。只有俊輔在的店燈火輝煌。從那門前走過時,恭子站住想進去,悠一趕緊攔住。兩人又往前走了兩家。都是掛下門簾,撲了個空;總算找到一家遲關門的店進去了。

  在一角桌子旁坐定,恭子快快地把花邊手套脫掉。她眼底燒著火,凝視著悠一說:「太太好嗎?」

  「嗯。」

  「今天也是一個人?」

  「嗯。」

  「明白了。和太太說好了在這個店裡等著吧。這以前跟我做個伴沒問題吧。」

  「我真是一個人。剛才有些事,到老同學事務所去了趟。」

  「是嘛。」恭於口氣裡放鬆了警戒,「舞會後還沒見過你呢6」

  恭子一點點想起來了:那天這青年的身體,充滿野獸般威嚴的樣子,把女人身體押到幽暗的壁角。祈求她寬恕,他限睛的熱烈,不用說,讓人看得出野性欲望的眼神。稍長的鬢腳,肉感的兩頰,剛止住嘟噥著不滿的年輕人天真的唇……還應該再記起他些什麼呢7她想了個小計謀,把煙灰缸朝自己這邊拉了拉。於是,他每次撣煙灰的時候,那青年的頭,就像年輕的雄牛的頭,在她眼前晃動。恭子聞到潤髮油的香味。年輕輕惹得她心裡隱隱作痛的氣味。就是這氣味呀2自那舞會以後,不只一次,做夢都聞到了這氣味。

  一天早上,夢醒了,夢中那氣味還執勤地纏著恭子。她上市中心去買東西,丈夫去外務省上班後一小時,她擠上了上班人們坐的混雜的公共汽車。她聞到了強烈的潤髮油氣味。她的心動了。她偷偷膘了一眼那個青年,失望了:雖然飄著和夢裡相同的香味,可側面一點都不像。她不知道這種潤髮油的牌子。但每次聞到相同的氣味,飄灑在混亂的電車裡、店裡,她就會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苦悶……是啊,是這氣味。恭子用別樣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悠一。她看出這青年身上有一種企圖統治她的危險權勢,王者風範令人晃眼的權勢。

  可她到底是個風騷的女人,把男人當然該具有的這種「權勢」看得很滑稽。再醜的男人,再美的男人共同的東西,就是欲望這個大義名分的東西。沒有男人不讀那些俗氣的黃色小說,沒有男人不從少年期結束起,不把那小說的主題作為固定觀念的。就是那個所謂「沒有比發現男人的眼中欲望那樣,更能讓女人陶醉幸福的時候」這樣一個綿延不斷的主題。

  「這青年的年輕,是多麼老一套的年輕吧。」對自己的年輕還抱著十分自負觀念的恭子想道,「這是在任何地方都有的年輕吧。他自己也知道這年輕正好是欲望和誠實最相稱的年齡。」合著恭子這些誤解的節拍,悠一灰暗的眼裡洋溢著稍有倦意的熱情。眼睛任何時候都忘不了天生的灰暗,瞧著它,仿佛聽到暗渠裡像箭一樣湍急的水聲。

  「那天以後又去那裡跳過舞嗎?」

  「沒有,沒去跳過。」

  「太太不喜歡跳嗎?」

  「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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