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三三


  恭子早上躺在床上可以想出十多個精彩的點子。可一到傍晚,能記住一兩個已經算不錯的了。老早就想把大房間掛的畫換一下,可這一拖,就拖了十天。那是因為在偶爾留在她記憶裡的點子凍結之前,她除了等待沒別的。

  雙眼皮的眼睛,不知怎麼搞的有一隻變成了「三眼皮」。丈夫一見就覺得害怕。他在那一瞬間清楚地感到:妻子什麼也沒想……那天上午,恭子帶著從娘家鄉下帶來的女傭去附近的鎮上買東西,下午來了丈夫的兩個表姐妹,和她們搭了伴。表姐妹彈奏鋼琴,恭子根本沒聽進去,完了的時候,她就拍拍手,說了好些奉承的話。然後她們又聊著銀座的什麼地方洋點心又便宜又好吃,用美金買的表在銀座的一個店裡可以用三倍的價錢賣出等等。又說起置辦冬天的衣料,然後又是流行小說的話題。說什麼小說比西服料子便宜是理所當然的,它不能穿著在外面行走嘛;在她們一群中,這當然是最恰切的議論羅。閒話中,恭子老想著那雙舞鞋,那茫然若失的樣子,讓表姐妹們誤以為她一定是在戀愛了。可是,恭子會不會有比戀舞鞋更熱烈的戀愛,實在是個疑問。

  正因為如此,與俊輔的期待相反,恭子早把前幾天舞會上向她展示不尋常風情的美青年,忘得一乾二淨了。

  恭子走進鞋店。急著想早點看到她的舞鞋,見到悠一,一點也沒因這偶然相遇而驚訝,只是像跟陌生人似地打了個招呼;悠一讓對方那種只顧自己寒岑別人的做法驚得有點檬了。他剛想著要回去,忽然,這回是憤怒讓他自己難以離開那裡了,他恨這個女人。這時俊輔的熱情全附到他身上的一個證據,就是悠一忘記了憎恨俊輔。他從裡面望著櫥窗,青年吹起口哨壯壯膽。口哨撩亮,還裹著不祥。他迅速瞄了一眼正在那裡試鞋的女人後影,心裡暗暗生出鬥志:「好吧!我一定要讓這女人嘗嘗不幸的滋味。」

  青竹色的舞鞋正合恭子的意。她讓店員把鞋包紮起來。恭子的冷熱病漸漸退下去了。

  她微笑著回過頭來。這時她第一次看到有個漂亮的青年。

  今宵恭於的幸福就像看到一張準確無誤的菜單一樣。於是,她飛騰起來。按恭子的慣例,她是不會主動提出請不太熟的男人一起去喝茶的。可今晚,她靠到悠一旁邊,輕輕巧巧地說:「不去喝杯茶嗎?」

  悠一誠懇地點點頭。一過7點就關門的店很多。只有俊輔在的店燈火輝煌。從那門前走過時,恭子站住想進去,悠一趕緊攔住。兩人又往前走了兩家。都是掛下門簾,撲了個空;總算找到一家遲關門的店進去了。

  在一角桌子旁坐定,恭子快快地把花邊手套脫掉。她眼底燒著火,凝視著悠一說:

  「太太好嗎?」

  「嗯。

  「今天也是一個人?」

  「嗯。」

  「明白了。和太太說好了在這個店裡等著吧。這以前跟我做

  伴沒問題吧。」

  「我真是一個人。剛才有些事,到老同學事務所去了趟。」

  「是嘛。」恭子口氣裡放鬆了警戒,「舞會後還沒見過你呢;」

  恭子一點點想起來了:那天這青年的身體,充滿野獸般威嚴的樣子,把女人身體押到幽暗的壁角。祈求她寬恕,他眼睛的熱烈,不用說,讓人看得出野性欲望的眼神。稍長的鬢腳,肉感的兩頰,剛止住卿濃著不滿的年輕人天真的唇……還應該再記起他些什麼呢?她想了個小計謀,把煙灰缸朝自己這邊拉了拉。於是,他每次撣煙灰的時候,那青年的頭,就像年輕的雄牛的頭,在第十章假的偶然與真的偶然』這一天,穗高恭子除了想那雙育竹色的舞鞋以外,什麼也不想。對她來說,這世上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誰見了恭子都會感到該說籠罩她的是輕鬆的宿命。恭子很開朗,就像一個投鹽湖自殺的人,不知不覺又讓湖水浮起來得了救一樣;不論她怎麼做,就是無法落到自己感情的穀底,她甚至為此感到焦躁。這種爽朗有

  本性的成份,但也有讓強裝笑臉的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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