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二〇


  悠一迅速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絹替她擦去。霎時,白手絹那耀眼的潔白,給整個屋子裡帶來清潔的緊張感。

  俊輔想著自己那老人的手為什麼會顫抖呢?那時,他對拼命盯著悠一的夫人產生了族妒。明明知道不能因自己愚蠢的私情而壞事,可悠一那副沒想到的開朗,著實讓老作家心裡發虛。他又這樣反思起來:我發現並感動這青年的美是假,我不過是喜歡他的不幸呀……

  夫人還是夫人,她讓悠一的細心所感動。這個老是把男人的親切看做是對自己獻殷勤的女人,也木很不承認悠一「親切「裡的純真性。

  再說悠一,他為自己突然之間掏出手絹的輕率舉止而心情沮喪。他把自己看成輕薄之徒。因為他心裡從沉醉中又蘇醒過來的關心,帶有一種把自己的言行看做獻娟的恐懼。反省的怪癖不久又讓他和不幸的自己和解了。眼睛又像往常那樣暗下去了。俊輔見了,頓時像見到某種看慣的東西那樣定下心來。而且他還把剛才青年表現出來的開朗全當成是執行自己意圖的偽裝,看著想一的眼神裡,有一種叫做感謝的偽裝。

  話說回來,這各種誤差,都是因為鎬木夫人提早一小時來檜家造成的。俊輔有意空出來聽悠一彙報的一個小時,讓她輕鬆的一句「沒事幹,就早點過來打擾了」給攪和了,這是她這種女人一貫的風格。

  兩三天后,夫人給俊輔寫了封信。下面這一句讓收信人眉開眼笑:

  「至少在那青年身上有一種優雅的氣質。」

  這與受過上等教養的女人們對「野性」付出的敬意並不一致。「是悠一纖弱嗎?」傻輔想,「決不是。」他覺得,夫人通過「優雅」一詞想傳遞她的抗議,對悠一一開始就給女人「段勤的無關心」印象表示抗議。

  現在悠一離開女人身邊,和俊輔兩個人一起的時候,讓人感覺出一種看得見的愜意。俊輔永遠只把悠一當成倒立的年輕祟拜者,看得很順眼,很高興。不用說,在俊輔看來,這樣的悠一才能叫做「優雅」呢。

  鎬木夫人和悠一回家的時間到了,俊輔提出讓悠一和他一起去書房找上回答應借給他的書,他給不知如何是好的悠一使了個眼色。這是個既不失禮節又可以把青年從女客身邊引開的良策。因為他知道鎬木夫人從來不看書。

  窗外泰山樹鎧甲般堅硬的樹葉,遮著七坪大小的書庫,它也在二樓,在老作家寫充滿憎惡的日記和洋溢寬容作品的書房隔壁。書庫裡是不大讓人進去的。跟在後面的青年若無其事地走進滿是灰塵、雷味、金箔、軟皮的書庫,俊輔看到自己惟一的收集,這數萬冊威嚴藏書的面孔羞紅了。在生命面前,在閃耀光輝的肉體藝術品面前,許多書籍為它們的裝假而蒙羞。他全集的特製本,三面燙金還未失光彩,那裁剪整齊的上等紙張聚集成一冊,燙金甚至能照出入的臉。他拿過一本,頁邊留住了年輕的臉,讓人覺得它給死氣沉沉的作品帶來了生機。

  「你知道你相當於日本近代崇拜歐洲中世紀聖母的什麼東西嗎?」俊輔開口了。他知道悠一肯定不知道就繼續說下去:「稚兒崇拜。讓稚兒佔據宴會上的主席,他們可以最先領到『主君之杯』,這時代有趣的秘密傳說,我有複印本。」——俊輔從手下的架子裡抽出一本簿薄的、日本式裝訂的複印本,「『寥山文庫』本裡邊有,我請人複製出來的。」

  悠一念不出封面上「兒灌頂」三個漢字,』問老作家。「讀作『兒灌頂』。這一冊書分為『兒灌頂』部分和『弘兒聖教秘傳』部分,『弘兒聖教秘傳』寫著什麼『惠心述』,完全是吹牛,時代不同了。想讓你看的是『彌兒秘教傳』裡詳盡描述奇怪的愛撫儀式那一段(多麼精妙的術語呀。被愛少年的陽具被叫做『法性之花』,施愛的男人陽具稱為『無明之火』);想謂你理解的是兒灌頂的這種思想。」

  他驅動抖索索的老年人手指,翻動著書頁,讀了這麼一行:……汝身是深位的薩?,往古的如來。束此界普度眾生。」

  「所謂『汝』,」俊輔解說著,「這稱呼的就是稚兒。『故自今始,本名之下,皆級九字,呼作某丸』,在這命名儀式之後,就讓稚兒學習朗讀這神秘的讚美詩和訓誡的條文。可是……」——俊輔笑了,帶著諷刺的意味。「……你伸出超度之手,怎麼樣?會成功的。」

  悠一一下子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

  「聽說那女人是見了自己喜歡的男人,一星期內非弄到手不可的主。真的呀!有很多例子。但有趣的是:即使是她不喜歡的男人,若要求她,她也會在一星期內,做到讓你覺得馬上就能到手:的地步。可到了最後動真格的時候,她會跟你漫天要價。我就讓:她坑過一回。為了一點不打破你對那女人的幻想我不能說這事。算

  了,等一星期看看。一星期內,為了你,那女人肯定會有機會來造訪的。你能夠巧妙地逃脫(不用說我會助一臂之力的),再拖延她一星期。有好多讓女人焦急到不肯放手程度的方法。然後再延一星期。那時你就能在那女人之上,掌握讓她害怕的權力了。也就是說,你代替我去超度那女人。」

  「可她是人家的老婆不是?」悠一天真地問。

  「她也這麼說來著。她公開說;我是別人的老婆,不想和老公分手。可又和別的男人來往不止。她的怪僻是與別的男人鬼混,還是老跟著他丈夫,或兩者都是。第三者無法分清。」

  悠一帶著諷刺笑了,俊輔逗弄他:「今天你不是傻乎乎高興地笑來著嗎?結婚味道不錯吧,是不是開始真喜歡上女人了?」老人懷著深深的疑問打聽。悠一說出了原委,俊輔驚歎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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