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他們讓互相牽制的力拉著,行動刑被控制在一定的速度裡。他們像在水裡慢櫻掙脫水草羈絆似的遊動著。

  悠一從廁所邊門逃到公園裡茂密的八角金盤樹下。這時他看到眼前的散步道上,到處是星星點點閃動著香煙頭上的光。

  白天、黃昏時,這條公園深處的小路上成雙成對,戀人們手挽著胳膊悠然自得地散步。幾小時後,同一條小路上,也許戀人們做夢都不會知道,它已被挪著它用。所謂的公園容姿一改。白天被遮蓋住的陰面顯現了,就像莎士比亞戲劇最後一幕,人的結實場所,到夜半讓給妖魔結實那樣『白天無邪的辦公室戀人們坐下說話時的「眺望台」,一到夜裡被喚做「檜舞臺」;遠足的小學生們不會遲到的小石階,不合他們的腳,他們跳跳蹦蹦地向上攀,一到晚上,它就被改名為「男士的花街」,公園深處長長的林蔭道,則換上了「一瞥大道」的新名字。這些都是夜之名稱。沒有什麼

  特別取締的法令,警察也就置之不理,他們也很消楚這些夜的名稱。倫敦、巴黎也有些特殊公園,充做這種用途,當然有其實際便利的意義,可這象徵「多數決定原理」的公共場所也讓少數人的利益有所補償,這是一種具有諷刺意義的大恩大德的現象。H公園自大正時期一時辟為練兵場的時候起,一直以這個種族的聚集場所而出名。

  這時,悠一站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瞥大道」的一端。他沿著大道反向走去。同類或立樹叢,或像水族館的魚那樣,慢慢地拖著步子。

  這渴望的、選擇的、追求的、欣聞的、歎息的、夢想的、彷徨的;讓習慣的麻藥害成的越來越強欲念的、因相關美學職業病而化做醜態的肉欲的一群,相互靠著陰暗路燈的柱子上,交換著充滿哀傷的凝視視線,茫然若失。夜色中,睜開幾多於涸的服,互相凝視著流動。小徑拐角處,互相摩挲的腕,互相撫摩的肩,隔著肩顧盼的眼,掠過樹梢的婆娑夜風,緩緩地來來去去,又在老地方擦肩而過時,尖銳地投出審視的眼光……樹縫裡透著月光、燈光,斑駁陸離的草叢裡到處蟲鳴唧唧。蟲鳴聲和黑暗中這邊那邊的點點煙頭光,加深了這種欲念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公園內外,不

  時飛馳而過的汽車前燈,將樹影大大地搖晃著。那強光將佇立在樹叢裡以前看不到的男人影子,一刹那誇張地暴露出來。「這都是我的同類。」悠一邊定邊想,「階級、職業、年齡、美醜各不相同,但由於一個欲念,所謂由陰部結合而成的夥伴。這是怎麼樣一種紐帶啊!這些男人們呐,現在沒有一起上床的必要。生下來我們便一起上床了。互相憎恨、互相嫉妒、互相輕蔑,而且還互相溫暖;真正一點點地互相愛慕。去那邊的那個男人,他的步子怎麼樣?全身大擺嬌態,兩肩交互縮進來,甩著大屁股,搖晃著腦袋,令人想起蛇行的步子。那是比父子、兄弟、妻子還要貼近的我的

  同類!」——絕望是安歇的一種。美青年的憂鬱稍稍減輕了。因為在他眾多的同類中,他沒有發現一個比自己更具美貌的人了。「話說回來,剛才那茄克衫男人怎樣了呢7在廁所裡,那時我匆匆逃走,沒看清他還在不在。那邊樹叢裡站著的不是他嗎?」

  他感到迷信的恐怖,和那男的見過了,就得和他上床的迷信恐怖又蘇醒了。為了壯壯膽,他點上一支煙。一個青年湊過來,煙上沒點火,恐怕是故意掐掉火,又重新抽出一支的吧。

  「對不起,借個火。」

  他是個二十四五歲穿筆挺雙排紐西裝的青年。形狀嬌好的禮帽,饒有趣味的領帶……悠一不做聲地遞過煙去。青年湊過來五官端正的長臉。悠一仔細看了看那張臉,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育年那雙青筋暴露的手和眼角深深的皺紋足以說明他是個遠遠超過40歲的人。眉毛是用眉筆仔細描過的,油彩像一層薄薄的假面,蓋住了那衰老的皮膚。過於修長的睫毛,看來也不是生來就有的。

  老青年拾起圓圓眼,想和悠一說話。可悠一一轉身走了。為了不讓對方寒心,他盡可能放慢腳步,不讓人看出他要溜;這時,像是一直跟來的男人們一起轉過身來。四五個人都不止。他們分散開來,裝著沒事似的拖著步子。悠一清楚看到,其中一人就是那茄克衫。他禁不住加快了步子。可那些無言的讚美者們,或前或後地窺視著這美青年的側臉。

  他來到石階,這一帶他很生疏,當然也不知道夜之名稱,悠一想,登上石階也許可以找到逃路吧。月光如水,灑在石臺階的上端。他正要往上去,忽然看到個吹著口哨的人影。潔白、苗條,穿著羊毛衫的少年。悠一一看他的臉,竟是那餐館的待應生。

  「啊——哥哥。」

  那人禁不住向悠一種出手。不規則排列的石頭讓少年有些站不穩。悠一一把支撐住他那柔軟而結實的隕體。這戲劇性的重逢讓他感動不已。

  「還記得嗎?」少年說。

  「記得的。」悠一回答。他吞咽下了結婚典禮那天所見到痛苦景象的記憶。兩人互相經手。少年小指上戴著戒指,悠一的手算中感到了戒指上的尖子。他迅速回億起學生時代,往他裸露肩頭搭上的浴巾,那銳利線絨的感觸。兩人手拉若手跑出公園。悠一的心裡波濤嘲潦。他拖著把手抱在胸前的少年,在情人們偷偷散步的閒靜人行道上跑起來。

  「幹麼要跑步?」

  氣喘吁吁的少年說。悠一差紅了臉,站住了。

  「沒什麼可怕的事呀。哥哥,你還沒習慣罷了。」少年加了一句。

  此後,兩人在旅館的一室,度過了消魂的三小時,對悠一來說,像是感到了熱帶瀑布似的。他掙脫了所有人工的羈絆,他靈魂赤裸裸地陶醉了三小時。肉體那赤裸裸的快樂究競到了什麼程度呀。靈魂脫去了沉重外衣變很赤裸裸的一瞬間,悠一性感的愉悅裡,充滿了肉體幾乎無法容納的透明澄碧的激烈感。

  可如果能正確判定的話,那麼該說是少年買了悠一,而非悠一買了少年。好比精明的賣者買了笨拙的買者一樣。侍應生拿手的技巧,讓悠一擺出了狂烈的姿勢。透過窗帳,霓虹燈的反光,像失火般映照著。烈焰映照中,浮起了一對盾牌,那是悠一男性十足的好看胸脯。碰巧夜晚的涼氣,刺檄了他過敏的皮膚,胸脯上好幾處,出現了尋麻疹似的點點紅斑。少年呻吟吟著,一顆一顆地親吻著那些紅斑。

  ——坐在床上穿襯褲的少年問:

  「下次兒時能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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