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七


  美青年的眼睛讓欲情浸潤了。他的肉無精打采地嘎吱嘎吱響起來。不知什麼道理,他感到自己坐不住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必須跑出去,必須撲滅。他出了大門,學生服上罩了件深藏青的輕型大衣,收了收腰帶。他對康子說了聲,「忽然想起要去買一本急需的參考書」就走了。

  他下了坡。低矮的棚戶裡漏出燈光,他站在電車線路旁等電車。什麼目標也沒有,「去市中心吧,」他想。不一會兒,亮得耀眼的電車從街拐角處搖搖晃晃地出現了。座位上都坐滿了,沒有座的十二三個乘客,靠窗拉著吊下來的皮拉手,不怎麼擁擠。悠一靠著車窗,發燒的臉頰迎著夜風。地幹線遠處的火光,從這裡看不見。那真是失火嗎?要不,是最兇惡、不祥事件的火把吧?

  悠一隔壁窗戶旁沒有人。下一站,上來了兩個男人靠著那車窗。他們只能看到憋一的背。悠一假裝沒事地回頭看了那兩人一眼。

  一個人穿著用舊西裝改的灰色茄克衫,看上去近40歲,像個商人。耳朵背後有塊小小的傷疤。只有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油光賊亮的。稀稀拉拉的鬍鬚,像雜草一樣覆蓋在那張土黃色的臉:上。另一個穿著咖啡色西裝,小個兒,像個上班族。那張臉讓人想起老鼠。可這人白得出奇,近乎所謂蒼白。臉上架著副褐色的假龜殼眼鏡,更襯托出他臉之蒼白。看不出這位的年齡。兩人低聲詭秘地說著話。那聲音裡,有一股說不清楚的親密感,像是津津有味地品嘗著什麼秘密似的。他們的對話不客氣地灌到悠一的耳朵裡。

  「隨後去哪兒?」穿西裝的問。

  「這兩天缺男人嘛。想男孩子啦。這個時候去溜達溜達。」商人似的男子說。

  「今天去H公園嗎?」

  「讓人聽見了不好。說個『啪——克』聽聽。」

  「呃,對不起了,能找到好小夥?」

  「偶然也有。時間嘛,現在正好。去晚了,淨是老外。」

  『好久沒去了喲。我也想去看看呀,可今天不行。」

  「你我的話,不會道做買賣的白眼。再年輕貌美的話,會讓人覺得是來攪和買賣的。」

  車輪的咯吱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悠一心裡勃然升起一股好奇心。可第一次看到這群同類的醜陋,讓他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他長期培養起來的人間煩惱,讓他們的醜陋給驚呆了。「相比之下,」悠一想「檜先生的臉上有年輪般的皺紋。至少是男性的醜陋呀。」

  電車到了換乘的車站。茄克男子和同伴告別走到門口。悠一也跟著他下了車。說是好奇心,實在是對自己的一種義務感讓他這麼幹的。

  那邊十字路口,已經到了較繁華的街角了。他盡可能和茄克衫分開一點距離等著電車。身後一家水果店,明晃晃的電訂下,堆滿秋天豐富的水果。有葡萄,搽了層灰昭粉末的紫色,與旁邊"富有柿」被陽般的光澤相映成趣;有梨。有早上市的青桔子,有蘋果。可水果的堆積仿佛像屍體般冷冰冰的。

  茄克衫朝這邊望了一眼。目光相遇,悠一趕快垂下限簾避開。

  那邊執拗的、蒼蠅股的視線一直不離開悠一。「大概和這傢伙上床是命中註定的吧。我沒有選擇餘地吧。」他戰戰兢兢地想著。這戰慄中有一股發餿的甜味兒。

  電車來了,悠一起快乘上去。剛才聽他們講話時,大概臉被他們看去了,沒被他們當成同類吧。可是,茄克衫男人眼裡,燃燒看欲火。在擁擠的電車裡那傢伙踮起腳尋找著悠一的側臉。完整的側臉,年輕的,具有狼一樣的精悍的側臉,理想的測臉……。

  悠一把穿著深藏青大衣的寬闊的背朝著他,抬頭看著畫有紅葉,寫著「秋天行樂去N溫泉」的廣告。廣告都是千篇一律的。溫泉、旅館、簡易住宅、請來休息、沒有包房、最好的設備、最低的收費……一則廣告上,畫畫背影是牆,一個裸體女人和煙缸上悠然騰起煙霧的香煙廣告上寫著:「請將這份秋夜之思,留在本旅館。」

  這些廣告讓悠一痛苦。他迫不得已地體會到:這個社會說到底是按異性愛的原理,少數服從多數」那無聊而又永遠的原理活動著的。

  不一會兒,電車開到市中心,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電車在燈火通明的大樓問穿行。行人很少,行人樹幽暗。從車窗裡能看到公園裡黑黑的、恢復安靜的樹叢。公園前有一個車站。悠一搶先下去。幸虧有很多人下車。剛才那男人落在了最後。憋一混在其他客人中一起穿過馬路,進了公園對面街角上的一家小書店。他拿過一本雜誌假裝讀著,一邊朝公園方向張望。那男的在門朝大街的公園廁所前蕩來蕩去,看得出還在找悠一。

  那男的不久便鑽進廁所,悠一見了便走出書店,穿過無數小汽車的車流,快步過了馬路。廁所前讓樹蔭遮得很陰暗。可那一帶似乎有一種躡手躡腳的擁擠,一種隱秘的熱鬧,仿拂正在舉行一個看不見的會晤。譬如一般的宴會,窗門緊閉,可帶抽泣聲的音樂啦,鍋碗瓢盆的摩擦聲音啦,拔酒瓶塞的聲音等隱約傳到外回來,讓人知道這裡有宴會。可這兒卻是漂著汙臭氣的廁所呀。悠一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鑽到廁所潮濕陰暗的燈光下。深明此道的朋友,把它叫做「事務所」——這種事務所,有名的在東京有四五個,事務員之問的默契堪稱一絕:他們用眼色來代替文件,用小動作來代替打字機,用暗號交換來代替打電話,現在,這個幽暗沉默事務所的日常一切,展現在悠一的眼前。不是說他看見了什麼。那裡,就這一時刻來說人稍稍多了點,十個左右的男人,暗暗地交換著眼色。

  他們一齊瞧著悠一的臉。這一刹那,有多少眼睛閃著光,多少眼睛生出了嫉妒。美青年像要被那些眼睛看得四分五裂了。他恐懼地打起抖來。他招架不住了。可是男人們的舉動有一種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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