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六


  還沒到考試的階段,檢查一下筆記本就可以了。經濟學史、財經學、統計學等等筆記本上,排滿了工整美觀纖細的字跡。同學們為他筆記的準確性而傾倒。這種準確性是機械性的。機械的動作,在秋陽朗照的教室中,在數百枝筆「沙沙」作響的運動中,在悠一的筆下最為明顯。這種沒有感情的筆記簡直跟速記相類似;那是因為他把思考這樣的東西,只當做機械的克己手段來使用的緣故。

  今天是婚後第一天去上學。學校是再好不過的避族所。回到了家,接到俊輔打來的電話。電話裡傳來老作家乾枯而又明亮的大嗓門:

  「呀,你好,好久不見。這一陣,一直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明天能來我家吃晚飯嗎?有些話想對你說,也想聽聽你近來的情況。一個人來喲。別對太太說上我這兒來。剛才是你太太接的電話,你就說,是大後天星期天,兩人一起上我這兒玩的事,那時,你裝出結婚後第一次來我完的樣子就可以了。明天,呃——5點左右來。引你見面的人也會來的。」

  一想起這個電話,悠一就覺得看著的筆記本上,像是有一隻大飛蛾,討厭地飛來飛去,不肯離去。他關上了筆記本。「又是女人。」他小聲嘀咕了一句,怎麼一想起女人就覺得只得慌。

  悠一像孩子一樣害怕黑夜。今晚至少是從義務觀念中釋放的好夜晚吧。今晚,一個人可以悠然自得地躺下6今晚,是到昨天為止翻來覆去盡義務的獎勵。他渴求這一晚的安歇;在純潔而淩亂的被單上睜開眼吧。只有這才是最高的獎勵。可是有諷刺意味

  但是,不允許這樣安歇的欲情窺視著今夜的他。欲情像岸邊的水,舔著他灰暗內部的邊緣退去,剛退去又悄悄地湊過來。

  他有過種種怪祥的沒有欲情的行為,他有過種種與冰一樣的感官戲耍的經歷。悠一的初夜是欲情的拼命模仿。這種出色的模仿佛騙過了沒有經驗買主的眼睛。模仿成功了。

  俊輔細緻地教過悠一避孕的方法,可悠一害怕那方法會妨害他心中構築的幻想,就放棄了。理性要求他不能讓妻子懷上孩子;但是,和服前的行為失敗導致的屈辱恐怖比起來,他覺得,遠得很的事怎麼都行,顧不了那麼多了。第二夜,從一種迷信出發,他認為初夜的成功正是因為沒用那辦法的緣故,他害怕用了那種方法萬一產生的挫折,於是,第二夜又重複了與初夜同樣的盲目行為。第二夜可以說是成功模仿的忠實翻版。

  一想到以始終冰冷的心逃脫冒險的日日夜夜,悠一就戰慄起來。熱海旅館中,讓同樣的恐飾攝住的新郎新娘,那不可思議的初夜。康子去浴室時,他一個人心神不定地跑到陽臺上。半夜裡,旅館中的狗在叫。眼睛底下,燈火通明的車站那邊,有個舞廳,那兒的音樂聲聽得清清楚楚。眯起眼睛仔細瞧,窗戶上黑黑的人影,隨樂聲而動,樂止則止。每次停止,悠一就感到自己心跳加快。他把俊輔的話像念經一樣背誦著:

  「請把對方想像成蘆柴棒,想像成坐墊,想像成肉鋪裡掛著的牛肉塊。」

  悠一粗暴地解下領帶,把它當成鞭子,猛烈抽打起陽臺上的欄杆來。怎麼說他也需要飽含力量的行為啊。

  終於,燈熄了,他開始依靠自己馳騁的想像力。模仿是最獨創的行為。讓模仿攜帶的過程中,悠一覺得自己什麼榜樣也沒有。本能背負著苦澀的獨創意識讓他陶醉了。「幹這種事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有我一個人。我什麼都得自己想著去做出來。每一刻每一刻我都屏心靜氣等待著我獨創的命令。看吧!我的意志竟然戰勝本能的冰涼景色。這荒涼的風景中,女人的歡悅,像卷起小塵埃的風一樣刮起來。」……不管怎麼說,悠一的床上應該再有一個美麗的雄性。他的鏡子必須介於他和女人之間。不借助于此,成功是沒有希望的。

  他眼睛一閉,抱住了女人。這時,悠一在心裡描繪出自己的肉體。

  幽暗的房間裡,兩個人漸漸成了四個人。實在的悠一與變成少年的康子在交媾,想像成能愛女性的虛構的悠一與實在的康子在交媾,兩者有必要同時進行。從這兩重錯覺裡,不時進發出夢幻般的歡快。忽然又移到了說不清楚的倦怠中。悠一跟前好幾次述蒙地出現:放學後,母校那空無一人的操場上的空白。他向陶醉進軍了。借著一瞬的自殺,行為結束了。可是從第二天起,自殺成了他的習慣。

  不自然的疲勞和嘔吐,剝奪了他們第二天的旅程。他們下到那個向海面極度傾斜的小鎮。悠一感到他在人前繼續扮演著幸福的角色。

  兩人來到岸邊的石壁上,那兒有出五元錢看三分鐘的望遠鏡。

  海多麼晴朗。右方海角的頂端,錦浦公園的小亭子,在上午明亮的陽光裡看得格外清晰。兩個人影,經過亭子,融入了一片光芒中。又來了一對,走近亭子。兩個人影合成了一個。把望眼鏡轉左方,鋪著彎彎曲曲石板小路的山坡上,有幾對正在攀登向上。

  給石扳路打上印章似的那一對對人影,可以清晰地望見。悠一看看自己腳下也有相同的影子,稍稍寬心了點。

  「大家都和我們一樣吧。」

  康子說。離開望遠鏡,她靠在防波牆上,讓海風吹拂她那有些暈眩的額頭。這時,悠一沒做聲,他嫉妒妻子的確信。

  ……悠一從不愉快的回憶中抽回身看著窗外。高地房屋的窗下,電車道與棚戶街區的那邊,遠遠可以望見工廠區煙囪林立的地平線。晴朗的日子,大概是煙霧的關係,地平線看上去像是抬高了一二寸。入夜,不知是工廠夜班的燈,還是僅有的霓虹燈反射的關係,那一帶天空與地平線相接的部分,像是抹上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可今晚的「紅」與以往不一樣。天空與地乎線接壤的部分顯露出一片殷紅。月亮還沒有升起,稀疏的星光下,那片段紅十分顯眼。不僅如此,這遠方的「紅」飄動起來。帶著杏黃色不安的渾濁,看上去像被風揚起的旗幟。

  悠一一下子明白了:那裡失火了。

  火的周圍騰起白色的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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