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五


  「等新婚旅行回來怎麼樣?」

  「能說定了嗎?真想找個機會和他說說話呀。」

  「你對結婚沒有偏見嗎?」

  「反正是別人結婚。就是我結婚,對我來說也是別人的結婚。我可從不知道。」這個冷靜而透徹的女人說。

  佈置婚禮的人來說宴席巳準備好了,約一百多人,慢條斯理地打著旋兒進了禮堂。傻輔坐在主桌的貴賓席上,悠一美麗的眼睛裡,從儀式一開始,就反復不停地閃過不安的神色,因桌位角度不同,老作家看不見,他感到十分遺憾。

  看得懂的人看了,這新郎那灰暗的眼神,該是今宵最美的一景吧。

  宴會順暢地進行著。宴席中間,按慣例,新郎、新奴在來賓的拍手歡送下退席。證婚人夫婦幫著照料這對老實而又孩子氣的新婚夫婦。悠一換旅行服裝時。領帶老系不好,幾次重系,總算系好了。

  大門口車已經來了。證婚人和悠一在汽車前等著還沒淮備好的康子。證婚人是前大臣,掏出煙捲讓悠一抽。年輕的新郎,不熟練地點上煙,望著大街上。

  坐在迎接的汽車裡等康子顯然不太合適。開來開去的車子的前燈,不斷反射在嶄新的車身上;兩人靠著汽車,說著話。證婚人說:「別擔心你母親,你不在家時我負責。」聽了父親的這個老朋友親切的話悠一很高興。他的心裡卻十分的冷淡,十分感傷。

  這時,對面大樓裡出現一個十分消瘦的外國人。他穿著蛋黃色西裝,打著時髦的領結。人行道邊停著一輛招待牌轎車。那人打開門鎖。從他背後快步走出一個日本少年,他在石臺階當中站住,瞧著周圍。他穿著苗條的雙排鈕格子西裝。領帶就是在夜色中也能看見鮮豔的檸檬色。在大樓前的燈光照雕下,頭髮油像剛出水時那樣閃閃發亮。悠一一見,大為吃驚,原來是上回那個待應生。

  外國人催促著少年。少年踏著輕快的步子跑去,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於是,外國人在左邊方向盤的位置上坐下,「砰」地關上門。車像滑行般忽地加速開走了。

  「怎麼啦?你臉色難看阿。」證婚人說。

  「呃,抽不慣香煙,抽一口,不舒服起來。」,「這可不行。還給我,我沒收啦。」

  證婚人打開鍍銀的香煙盒,把點著火的香姻放進去,「喀噠」蓋上了蓋子。這聲音又讓悠一嚇了一跳。正在這時,換好西服旅行裝的康子,戴著鑲邊的白手套,在送行人們的簇擁下,出現在門口。

  兩人去東京車站,然後,坐7點豐往沼津方向的火車,直奔熱海。康子近乎茫然的幸福樣子,讓悠一不安起來。他那溫柔的心,平時總有能容下愛的寬敞地方,而現在,變得狹窄的心,大概不適合容納那感動的液體。他的心像塞滿生硬觀念的倉庫那樣暗淡。康於把止瞌睡的娛樂雜誌遞給他。目錄的一行裡,有兩個用粗體打出的字「嫉妒」;他看了,第一次能夠為自己暗淡的內心波動注上名目了。他的不快活來自嫉妒呀。

  對誰?

  腦子裡浮起了剛才那侍應生的少年。在新婚旅行的火車裡,拋開新娘不管,卻對萍水相逢的少年起了嫉妒之心,一想起這些,他的心情就變得惡劣起來。他覺得自已只是沒定形的,不具備人形的生物。

  悠一把頭靠在靠背上,稍微離遠一點,瞄著康於那低垂著的臉,不能把她想像成男孩子嗎?這眉?眼?鼻?唇?他像個將幾張草圖都畫砸了的畫家那樣頤起嘴來。終於,他閉上眼,一個勁兒地把康子想像成男孩子。這想像的不道德把眼前的美麗少女變

  得不倫不類,比女人更難讓他愛上,甚至使她越來越好似難以愛上的醜惡形象。

  第四章 傍晚遠處的火災

  10月開始的一個傍晚,悠一吃過晚飯後就把自己鎖進了書房他往四周瞧著,這是學生氣的簡樸書房。一個人的思考。像看不見的雕像般純潔地仁立著。家裡,只有這間屋子可以不帶妻子。只有在這裡,不幸的青年才能呼吸自如。

  墨水瓶、剪子、小刀、字典,這些東西在檯燈下熠熠閃光,他喜歡這樣的時刻。無生命之物是孤獨的。沉浸在這些東西的包圍中,讓他朦朧地覺得:世上所謂家庭團圓平和,不就是這種形式的聚合嗎?在還未成形的行為中,預先安排了相互孤獨的理由,什麼也不說地相互注視著。這種團圓發出聽不見聲音的透明微笑。這團圓,有連帶保證的資格……

  「資格」一詞一出現,他的心立刻就被刺痛了。現在南家外表的祥和,對他像是一種非難。幸好沒患腎萎縮而免去住院的母親每天一副笑嘻嘻的臉、康子終日浮在臉上的霧霍般微笑、這份安麼……大家都唾著了。只有他一人醒著。他嘗到了和唾熟的家人們一起生活的可怕。真想拍拍她們的肩膀把她們全叫醒。如果真這樣做了……母親、康子、阿瑤當然會醒過來的。於是,從那一刻起,他們便會恨悠一吧。單單一個人醒著,是多麼背叛信義呀。值夜的人競是因背叛信義來看家的。因放棄睡眠來保護睡眠的。阿——為了把真實繼續放在睡著人們那一邊的,這種人性的

  警戒,悠一感到了值夜人的憤怒。他讓這種人性的作用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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