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四


  ——這有意思的,還有一些無意思的小插曲一絲不漏地圖在他的腦海裡。要問為什麼,因為這些插曲,以後臺帶有明確的意思。

  結婚典禮是在東京會館的分館舉行的。金屏風前站著千篇一律的新郎新娘。獨身的俊輔不宜充當證婚人。他作為享有盛名的貴賓出席了儀式。體息廳裡,老作家吐著煙,這時,進來一對尋常男女。男的穿著禮服,女的衣服下擺上鑲著花。下擺鑲花的女人那有些品味的柳腰,和冷冰冰的漂亮長臉,在同一體息廳裡的其他夫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她那雙絕無笑意的眼睛,毫無感覺似地審視著周圍。

  她就是那個和前伯爵的丈夫共設美人計,從俊輔手裡卷走三萬元的女人。一望便知,那假裝無感覺的一瞥,無非是在物色新的獵物吧。白羊皮手套不套在手上,卻用兩手握著的,靠在妻子身邊帥氣的丈夫,用一種和獵豔老手顧盼多姿的眼睛不一樣的,焦急渴望的視線掃初四周。這對夫婦,看上去像乘著降落傘下到蠻荒地帶的探險家。自豪和恐怖這般奇妙的組合,讓人們絕看不出他們是戰前的舊貴族。

  鎬木前伯爵看到俊輔,伸出了手。他縮進下巴額,像無賴一樣,一隻白手撥弄著上衣的紐扣,稍梢歪著腦袋,滿面堆笑地問:「您好嗎?」這幫濫用財產稅的偽君子,出來打招呼,中產階級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出於中產階級那廉價頑固的性格。壞事保證了他那高貴的厚顏無恥,所以,聽到他說「您好嗎?」的時候,給誰都是一種多麼自然的印象阿。總之,偽君子們因慈善事而弄不出個人樣兒來,貴族們靠做壞事,勉勉強強還能成個人樣兒。

  即使這麼說,鈞木夫人的樣子讓人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厭惡。就像擦也擦不掉的衣服上的污點般的、刻印般的、說不出來的讓人不快的柔弱和厚顏無恥的混合、拼命擠出來的可怕聲音,還有那完全計劃好了的「自然」……

  俊輔被激怒了。他想起鎬木用女色為工具脅迫紳士的做法。現在他也不會被鎬木誠懇的招呼所打動。

  老作家僵硬地點了下頭。他立刻覺得該修正一下這孩子氣的點頭致意。他從長椅上站起來。鎬木漆皮鞋上套著鞋罩。看到俊輔站起來,他像在地板上踏舞步似的,輕盈地往後退了兩步。正想著和他打招呼,他已經去和別的熟悉的夫人道闊別去了。俊輔站起的身子失去了該去的方向。這時,鎬木夫人快步跑過來,把俊輔引到宙前。真是個舍去累瑣打招呼的女人。她走過來時裙邊有規則的擺動,像陣陣波浪,活潑動人。

  「玻璃窗上消楚地映現出室內的燈火,夜色降臨的窗前,站著鎬木夫人,俊輔驚奇地發現,這女人美麗的肌膚上競看不出一線細微的皺紋,她有本事老是在一瞬間,選擇好最適合自己的照明角度和寬度。她一點沒提起以前的話題。這對夫婦利用了不讓對方看出破綻,就能讓對方緊張的心理學。

  「看到您健朗朗的,真高興喲。在這宴席上,您看起來比在家裡年輕多了。」

  「我還想早點上年紀呢。」66歲的老作家說,「以前栽就栽在年輕上呐。」

  「不正經的老頭。還有心思尋花問柳?」

  「你怎麼樣?」

  「說什麼呀。我還長著呢。今天的郎君,和那般孩子氣的小姐,像過家家似的婚禮,還不如到我家來,先教他二三個月呢。」

  「南君今天的新郎打扮怎麼樣?」

  老作家用焦黃而佈滿血絲的眼睛,隨著拋出的看似無心的問題,深深地觀察著那女人的表情。他有信心,只在看到那臉頰輕輕抖動一下,只要發現那眸子「嚓嚓」閃一下光,那麼,他就會不失時機地抓住它,擴大它,展開它,使它燃燒,直至培育出難以抗拒的熱情來。其實小說家就是這樣的,他們是捉弄人們熱情的老手。

  「我還是今天第一次看見那人的臉呀。聽人說過,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美青年。那樣的人22歲就和毫無越味又沒見過世面的小姐結婚,哪裡還找得出比這更無味乾燥的羅曼蒂克呀。我呀,看著,看著,有些來氣呢。」

  「其他客人怎麼說他的?」

  「那邊也淨在說新郎呢。康子的同班同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說什麼『我呀,討厭那種類型的男人』,其他的可是說不出什麼了。那新郎的微笑之美,怎麼形容才好呢。飄散著年輕氣息的微笑哇。「

  「你把這個說給大家聽聽怎麼樣?也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這婚姻也不是什麼流行的戀愛婚姻嘛。」

  「可不是這樣張揚過嘛?」

  「騙你的。所謂崇高的婚姻。這是孝順兒子的婚姻呀。」

  俊輔用眼睛指了指休息室一角的安樂椅。上面坐著悠一的母親。稍稍浮腫的臉上,塗了厚厚的一層白粉,很難說清這個最近快快活活過日子的半老徐娘的年齡。她想快活地大笑,可那浮腫的面頰牽制住了笑。痙攣而凝重的笑,不斷往兩頰沉澱下去。這

  可是她一生中最後的幸福瞬間了。「幸福可真是醜陋的東西阿。」俊輔想。這時,母親套著古老風格鑽戒的手指,撫摸著腰際。也許是說有尿意吧。旁邊穿紫藤色衣服的中年女傭人,伸過頭,小聲地問她什麼事。母親扶著那女人的手站起來,向來客不停地點著頭,分開眾人,往廁所那邊的走廊走去。

  看到走近身旁的那張浮腫的臉,俊輔忽然想起第三任妻子死的時候那張臉,渾身戰慄起來。

  「現在都傳為一段美談了呢。」

  鎬木夫人用冷冰冰的口氣說。

  「什麼時候讓你和悠一君見見面吧?」

  「新婚燕爾,怕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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