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一


  「我可沒打算把你培養成這種沒出息的孩子喲。」這個坦率的母親說,『你父親要是活著,該怎樣傷心喲。你父親從上大學起,就沒日沒夜地玩女人。後來上了年紀,才會那樣安分守己,給了我很大安慰。像你這樣年輕輕的不玩女人將來上了年紀,康子可有罪受嘍。瞧你那張臉倒是像受你父親遺傳的花花公子相。真想不到哇,做母親的,總想早一天看到孫子的臉,不喜歡廢子你就趕快毀了那婚約,自己找個喜歡的帶回來也可以。和一個人定下來以前,只要不幹什麼傻事,你挑十個二十個也沒關係呀。只是,你媽這病,不知什麼時候就微手歸西了,還是稍微快點辦婚事吧男人不像個男子漢可不成。擔心錢不夠用?不要緊,就是瘦死、枯死,吃飯的錢還是不成問題的嘛。這個月,比平時多給你一倍,可別拿學校買書去呀。」

  他用那錢去學習舞蹈,舞蹈技術令人吃驚地長進。這種純藝術的舞蹈,比起眼下那種只好當做上床前難備活動的實用舞蹈來,當然帶有一種過於圓滑而寂寞的感覺。瞧著他那壓抑情緒的舞姿,人們仿佛看到他美貌的內例,行動能量不斷被扼殺的跡象。他參加了舞蹈比賽,還得了三等獎。

  三等獎的獎金是二千日元,為了母親,他想把錢存入母親號稱還有七十萬日元的銀行存摺裡,結果發現存款餘額驚人的計算錯誤。母親因尿裡有蛋白,常常臥病在床,存摺管理都委託那個慢吞吞的老小姐女傭阿瑤。當母親問起存款餘額時,這個規規定矩的女人總要從上到下細細加一遍再報告的。也就是說,換了新的存摺後,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七十萬日元。悠一直下來,已經只有三十五萬了。證券收入每月二萬左右進帳,最近經濟不景氣,證券又招不住了。生活費、他的學費、母親的療養費萬一住院的住院費等都要籌措,不得已時,看來只有趕快賣掉這還不算狹小的房子。

  這個發現競讓悠一大大高興了一番:以前他做什麼都得考慮結婚的義務,房子賣掉後,三人只得住進僅僅容身的小屋子,悠一就可以回避結婚了。他進而管理起家裡的財產。他申辯說在學校裡學經濟學,正好實習;母親看著這喜歡家計賬本,埋頭計算的兒子,心裡真有說不出來的滋味。事實上,悠一的這一行動,是為了打消前面說過的,母親那過於直白的說教,拐一份事幹幹,讓母親免開尊口;那時,她只能無可奈何地說:「還在做學生,就喜歡家庭帳本,真是個變態的傢伙。」悠一一聽,臉都被氣歪了。這句憋不住的話說出口,能刺得兒子激奮地跳起來,母親對這種反應十分滿足,但她不知道她話中的哪一部分刺傷了兒子。憤怒把悠一從每天過於單調的加減乘除中解放了出來。他感到母親踐踏兒子浪漫幻想的時刻來到了。那幻想對他來說是無望的幻想,他感到母親的希望,對於他的絕望是一種侮騾。他這樣說:「結婚什麼的,豈有此理。這房子非賣掉不可。」

  經濟窘困的情況被發現了。過去是怕兒子擔心,一直瞞著他的。

  「說笑話吧,還有七十萬的存款呀。」

  「缺三十五萬呢!」

  「計算錯了吧。要不就是你貪污了?」

  腎臟病漸漸讓她的理性也混進了蛋白。悠一這樣理直氣壯,反倒驅使地熱衷於搞一些小小的又不過分的陰謀。靠康子的陪嫁和悠一畢業後去康子父親百貨店工作的約定,算起來夠維持,母親一方面是想催他早點結婚,一方面即使有些為難也想保住房子。想和兒子夫婦一起住在這房子裡,是她多年的鳳願,一向很孝順的悠一看到這情況,反而陷入了必須趕快結婚的困境。可這回,自負的念頭又來充當他的戰友了。即使和康子結了婚(勉勉強強確立這個假定時,他誇張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家庭的經濟危機是靠她的陪嫁來補救的情況立刻就會敗露吧。於是,自己就會校對方看做不是出於真情,只是懷著卑鄙盤算才結婚的小人吧。不能充許自已有一點點卑鄙行為的純潔青年,無可奈何出於孝敬母親的動機希望結婚,但對於愛來說,自然,自己的做法是出於最不純潔的動機了。

  「怎樣做才且符合你的期望呢?」老作家說,「我們一起來考慮個萬全之策試試。關於結婚生活無意義一點,我來保證。這樣,你就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良心上不受任何譴責地結婚了。為了你生病的母親,還是早一點結婚的好。至於錢嘛……

  「啊——,我決沒有這種打算。」

  「但是,我聽出來了呀。你害伯以陪嫁為目的的結婚,其理由是你管通過什麼途徑,都無法格足以遮蓋住卑俗外表的愛情,傳達給太大吧。你是希望所有一切都成為背叛你不情願進人那結婚生活的結果吧。大體上,青年們都確信,盤算可以通過愛來得到補償。就像計算過高的傢伙那樣,總以為自己的純潔總有什麼地方靠得住。你的不安是從你依靠地方的摸糊角落產生的吧。嫁妝賺,作為將來的不時之需,還是存起來。那些錢也救不了急。剛才聽你說,有四十五萬就可以保住房子,可以在那裡迎接新娘了。說了也許你不高興,這種事情交給我吧。但請對令堂大人保密喲。」

  悠一臉的對面,正巧有一個漆黑的鏡臺。圓圓的鏡面不時撩起走過前面那些人的衣服下擺;稍仰一些的角度,正好從正面照看悠一的臉。講話時,悠一老是感到,自己的臉不時會盯著自己看。

  俊輔急匆匆地繼續往下說: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種可以把四十五萬隨隨便便扔給路人的闊佬。我想為你出錢有兩條簡單的理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猶豫了一下,「其一,你是世上美貌的青年。年輕的時候,我想成為你這樣的青年來著。另一條,你不喜歡女人。我現在也想這麼做。誰知,一切都是天生的,沒辦法。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啟示。幫幫我,把我的青春翻個個,再活一次;說白了,作為我的兒子去討伐我的仇敵。你是獨生於,做不了我的養子。請你做我精神上的(啊,這可是禁語!)兒子吧。代替我去憑弔一個迷失方向人的種種愚蠢行為吧。真能這樣的話,不管多少錢我都肯花。本來我就不是為了養老而存的錢。作為條件,為了我,你對誰都不要坦白你的秘密。去見我讓你見的女人。我真想會會那種看你一限而不動心的女人。對女人不管四條路,你都沒有欲望。我會把有欲望男人的舉止逐一教給的。我會教你,怎樣表現出欲望,又怎樣表現冷淡,弄得女人死去活來。你只要根據我的指示行事就可以了。你沒有欲望怕人瞧破嗎?把它交給我的計謀。為了不讓人識破你的秘密,我會設計所有招數的。在萬無一失,不打破夫婦安定生活的前提下,讓你實際地涉獵同性戀的圈子。你做不到,我會給你找機會的。可必須讓那傢伙絕不洩密給女人的世界。舞臺和後臺不能混淆。我帶你到女人世界去。我演丑角,給你帶路,粉墨登場吧。你演那個不碰女人一指的唐瑞安。以前舞臺上的唐瑞安,即使到終場也不演入洞房的。別擔心。後臺操縱,我來積累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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