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旅館裡熱心的招待,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拖著把俊輔拉去洗澡。到吃午飯時,老作家的心還是沒有平靜。終於到了只剩他一個人酌時候了,他激動地站起來。痛苦終於驅使他做出不敢恭維成「紳士」的舉動。他偷偷地溜進「菊花廳」,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打開房間裡的大櫃子,俊輔看到了男人的白褲子、白色府綢襯衫。那襯衫和康子那件鑲著普羅爾風格嵌花的白麻連衣裙掛在一起。轉眼再看鏡臺,男用生髮水、髮蠟和胭脂口紅、面油井排在一起。俊輔走出屋子,回到自己房間,拉響了鈴。他叫應聲而來的招待準備好汽車。他換好西裝,車也來了,他讓車拉他到K公園去。

  對司機說了聲「等著」,俊輔鑽進了還是那麼幽閒的公園大門。那是一道用天然石頭搭成的拱形新大門。這周圍看不到海,重重墨綠掩映的樹枝,隨風飄蕩,發出類似遠處潮漲潮落的聲響。

  老作家想好兩個人該去沙灘邊游泳,於是他走出了公園,來到一個小動物園。柵欄的影于清晰地印在籠子裡跑來跑去助理貓的背上。放養欄中靠著茂盛的兩棵楓樹根,一隻黑兔子在樹萌下打噸兒。沿著長滿籬草的石階走下去,眾多樹叢的那一邊,大海無限伸展開去。岡眼望得到的地方樹枝搖動著。不久,風來到俊輔的額角上。風就像看不見的小動物,從這枝樹梢按忽傳到那枝樹梢上,大風過處,則又像猛獸呼嘯而過。所有這一切之上,撒滿了無休無止的陽光,充塞了無止無休的知了叫聲。

  往沙灘下去,走哪條路好呢?

  遠遠的下方,能看到松樹林,荒草掩映的石階像是往那邊迂回而去似的。俊輔沫浴著樹縫裡透過的陽光,承受著青草上強烈的反光,斯斯感到渾身汗涔涔的。石階小路兜著圈子,來到斷崖下狹窄走廊似的沙灘一角。

  可是,這裡連個人影也沒有。老作家筋疲力盡,姚了塊石頭坐下。他有點懊惱那石階把他引到這兒。儘管自己被眾多有害要素:諸如大名氣、宗教船的尊敬、煩惱的雜事、駁雜的交際等包圍著生活;但他從不需要逃避生活。在他,最拿手的逃避方法是盡可能地接近對手。檜俊輔希望在令人吃驚的廣大交際田於裡,自己具有一種一望便知的無視透視畫法的巧妙技術。好似名演員演技出眾*能使數千觀眾每個人都感覺到他只在自己身邊存在,不管什麼讚歎或嘲罵都不會給這演員臉上抹黑。他什麼也聽不進去。自己已預見到被刺傷的戰抖;當他產生想讓自己受傷的強烈願望時,俊輔需要的是自己風格的逃避。即有必要趕快揭開那讓身體清楚接受的傷害。

  可是現在,他覺得眼前近乎異常波動的廣袤大海,像是醫治好了自己。海來到岩石中間,詭秘般敏捷地湧來,浸潤了他,流進了他的身體,那蔚藍色迅速染遍了他的全身……不一會兒,又從他體內退去了。

  這時,藍藍的海水中,出現了一條水脈,白色波浪翻滾著纖細的泡沫,那水脈筆直地沖向這邊的岸上來。到淺灘時,游泳的人,忽地象打破寂靜般地從水中冒出來;一瞬,他抹去身體上的泡沫,平靜地站起來。

  他那強勁有力的腳踢著海水走過來。

  一個美得令人吃驚的男子。說他像古希臘時的雕像,他更像布羅奔尼薩派的青銅雕塑家們製作的「阿波羅」,身體上洋溢著一種令人急不可耐的溫柔美麗。氣質高雅,挺拔的頸項,優雅的肩膀,平緩寬闊的胸,帶著優雅氣氛的圓潤手臂;纖長清潔而充實的軀幹,收起劍一樣雄健的腳。站在波浪邊的青年,像是被岩石角碰了一下似的,稍稍將身子側轉,右手和臉掉向左面,像是在察看左肋部,腳跟微微提起,餘光的反射照亮了他的側臉,看上去像是在微笑一般。俊俏肋細眉,深深的帶些憂鬱的眼睛,稍帶厚重氣息又賂帶稚氣的嘴唇,這些部是那張稀有少見腦上的精美設計。那挺拔的鼻樑牽引著兩頰,在青年臉龐上,給人留下一種除了高雅和粗俗以外,莫可名狀的某種純潔野性的印象。更值得提到的是,那灰暗、毫無衝動感覺的眼光,潔白的牙齒,緩緩揮動手臂那慵賴的姿勢,以及那躍動身子的動作等等,相互輝映,更突出了這頭美麗的狼的習性。是啊,這張臉是狼的美貌。

  儘管這麼說,那肩頭的圓潤,那胸部顯露的無垢,那嘴唇的嬌豔……都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甜美。伏爾泰對13世紀的美麗傳說《阿米斯和哀米爾》所說的那種「文藝復興時期早期的甜美』,以後成為那種杜絕想像的壯大而神秘的強勁展開的萌芽;那種與「早期的甜美」相類似的東西,讓人覺得正在從這個青年內體的微妙曲線中散發出芬芳。

  ……檜俊輔曾憎惡過世上所有的美育年。這回讓他心說誠服地沉默了。因為他有一種忽然把美和幸福迅速連在一起考慮的壞習慣。叫他的「憎惡」沉默的不是這青年身上無可挑剔的美,而是可以掂量出的這青年所具有的無可挑剔的幸福感,青年無意地往俊輔站的地方瞟了一眼,毫不介意地避到岩石後面。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已經安好了白材衫和樸素的藏青嘩嘰褲子。他吹著口哨,登上剛才俊輔定下來的石階,俊輔也緊隨其後踏著臺階上去。青年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老作家。也許是夏囚陽光正面照射過來的關係,他的曉毛形成影子,那雙眼睛更顯得幽暗。剛才裸體時那光彩照人的青年,像是稍微失去了一點幸福的影子,讓俊輔有些不解。

  育年轉過了小路,於是小路不見了。老作家氣喘噓噓地追到小路的入口,已經沒有再進去追蹤青年的力氣了。小路深處像有一片草坪,傳來像是那個青年人明朗活潑的聲音;

  「還在睡午覺哇,真傻。你睡覺的時候,我已經去海裡遊了一圈回來了。收拾收拾,準備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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