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拂曉時分的寺廟,各處稀疏地分佈著掃除的人們,有的清掃,有的揩扶。6點半以前是掃除的時間。

  我打掃前院。連書包也沒有攜帶,仿佛是從這裡突然被神仙隱幕起來似的,外出旅行就是我的計劃。我幻想著:我和茗帚在黎明中微微發白的沙石路上晃動。突然答帚倒下,我的身影消失了,留下來的只是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必須是這樣出走啊。

  我沒有向金閣告別,原因也在於此。因為必須是突然從包括金周在內的我的全環境中把我奪走。我漸漸向山門掃去。透過松樹梢,可以望見晨星在閃爍。

  我的心激烈地跳動。應該出發了,幾乎可以說成是振翅待發。總之,我必須從我的環境中,從束縛著我的美的觀念中,從我的坎坷不幸中,從我的結巴中,從我的存在條件中出發了。

  省帚像是果實離開了果樹似的,很自然地從我的手裡掉落在黎明前的黑暗的草叢中。在林木的遮掩下,我躡足向山門走去。一出山門,就一溜煙地起步跑了。首班市營電車已經靠站了。車廂裡稀稀拉拉地散坐著一些像是工人模樣的乘客。我沐浴在車廂內璀璨的燈光下,自己好像從未曾到過這樣光亮的地方。

  這次旅行的細節,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的出走,並不是沒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中學時代一度修學旅行過的地方。但是,漸漸接近了這地方的時候,由於出發和解放的思緒過分強烈,我感到我前方仿佛只有一個未知的領域。

  飛奔著火車的這條路線,是通向我故鄉的熟悉的路線。不過,我從來沒有以這樣新鮮、這樣稀罕的姿態眺望過這樣陳舊的熏黑了的列車。車站、汽笛,乃至黎明時分擴音器混濁的迴響,都重複著同樣的一種感情,強化這一種感情,在我眼前展開了淨是令人醒目的抒情的展望。旭日把寬闊的月臺劃分成段。奔跑在上面的鞋聲、裂開的木屣聲、平靜而單調的不停的鈴聲,以及從站上小販的籃子裡拿出來的蜜桔的顏色……所有這一切,仿佛都是委身于我的龐大的一個個暗示和一個個先兆。

  車站上任何細微的片斷,都被拉向別離和出發的統一的情感世界裡了。在我眼皮下向後退的月臺,是多麼的大方、有禮地向後退啊。我感受到了。這種鋼筋水泥的無表情的平面,通過不斷從那裡移動、別離、出發,使它顯得多麼的燦爛輝煌啊!

  我信賴火車。這種說法多麼可笑。雖然可笑,但自己的位置是從京都站起一點一點地向遠方移動,在保證這種難以置信的思緒方面,只能是這樣說了。鹿苑寺之夜,我好幾次聽見貨運列車駛過花園附近的汽笛聲,如今自己乘上這趟列車不分晝夜地確實奔向我的遠方,這只能說是一種神奇啊。

  火車沿著我當年與生病的父親一起看過的群青色的保津峽奔馳。也許是受氣流的影響吧,從愛宕連山和嵐山西側起至園都附近一帶的氣候,與京都市截然不同。10月、11月、12月期間,晚上11點至翌日上午10點光景,從保津川泛起的霧河很有規則地籠罩著這個地方,這霧靄不斷地流動,很少有中斷的時候。

  田園朦朧地展現,收割後的田地呈現出一派零綠色。田埂上的稀疏林木,高低大小錯落有致,枝葉修剪得很高。細樹幹全部用當地稱做蒸籠的稻草束圍了起來,依次地在霧合中出現了,其狀活像林木的幽靈。有時,在車窗的緊跟前,以視野所不及的灰濛濛的田地為背景的一株相當鮮明的大柳樹出現了,它沉甸甸地垂下濕透了的葉子,在霧靄中微微搖曳。

  離開京都時,我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精神,如今卻又被導向對故人們的追憶。對有為子、父親和鶴川的懷念,在我內心中喚起了無法形容的親切感,我懷疑自己是否只能把故人當做活人來愛呢?抑或是古人比起活人來,有一到更加容易把人喜愛的形象呢!

  在不太擁擠的三等車廂裡,也有許多難以愛的活人,他們有的慌慌張張地抽著煙,有的剝著蜜桔皮。鄰座的一個像是一民間團體董事模樣的老人在大聲說話。他們一個個都穿著陳舊的不捨身的西裝,其中一人的袖口還露出條紋裡子的破綻來。我再次感到凡庸並不是隨年齡的增長而有所衰頹。這些農民裝扮的人的黝黑而皺巴巴的臉,連同因酗酒而嘶啞了的聲音,表現出一種應該說是凡庸的精華。

  他們在議論著人們關於應該讓民間團體捐獻的評論。一個沉著的禿頭老人沒有加人議論,一個勁地用不知洗過幾萬遍的發黃的白麻手絹在指手。

  「瞧這雙黑手,是給煤煙自然弄髒的,真糟糕。」

  另一個人搭話說:

  「您是曾經就煤煙問題給報社投過稿的呀!」

  「不,不!」禿頭老人否認了,「總之,真傷腦筋啊!」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裡不時說出金閣寺和銀閣寺的名字來。

  他們的一致意見是:必須讓金閣寺和銀閣寺捐獻更多的效。儘管報閣只有金閣的一半收入,也是一筆巨大的金額啊。舉例來說,金閣年收人估計在500萬元以上,寺廟的生活是禪家之常,加上水電及,一年費用充其量是20多萬元。餘下的錢是怎樣處理的?一提起這件事,大家都相繼發言了。有人說寺廟讓小和尚吃冷飯,老和尚自己卻每晚到抵園去尋歡作樂。寺廟的收入也不用上稅,是同享受治外法權一樣。像這種地方,就必須無情地要求他們捐獻。

  那禿頭老人依然用手用指手,人們的話頭一中斷,他就開口說道:

  「真傷腦筋啊!」

  這句話就成了大家的結論。老人一個勁兒地指,一個勁兒地擦,手上連煤煙的痕跡也沒有了,放出了像小墜子般的光澤。實際上這雙現成的手,與其說是手,毋寧說是手套更確切。

  說也奇怪,這是第一次傳到我耳朵裡的社會批評。我們屬￿僧侶的世界,學校也是在這個世界裡,寺廟彼此之間沒有開展批評。但是,老董事們的這番對話,絲毫也不使我感到震驚。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我們是吃了冷飯。老師是常去逛了抵園……對我來說,用老董事們的這種理解方法來理解我,使我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厭惡感。以「他們的語言」來理解我,使我難以容忍。「我的語言」同「他們的語言」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看到老師同抵園的藝妓一起行走,我希望他們也能想起我不會陷入任何道德上的厭惡。

  老董事們的對話,只在我的心靈上留下猶如見庸的移動的香味和些許的厭惡,爾後逝去了。我無意仰仗社會支持我的思想,也無意將社會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說過向那樣,不被人所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車廂的門扉突然打開了,公鴨嗓的小販胸前掛著一個大籃子出現了。我忽然覺得肚子餓,買了一盆盛滿像是用海藻做的綠色麵條吃了。霧散了,天空依然是一片陰沉沉。丹波山脊的貧瘠土地上,開始望見種植桔樹的戶戶造紙人家。

  不知為什麼,舞鶴灣這個名字像以往一樣引起了我的心潮激蕩。我的童年是在志樂村度過的,從我童年時起,它就是看不見山海的總稱,終於成了「海的預感」這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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