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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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看不見的海,從聳立在志樂村後面的青葉山頂上就可以清楚地望及。我曾兩次登上了青葉山。第二次攀登時,我正好望見聯合艦隊進舞鶴軍港的情節。 停泊在粼光閃閃的灣內的艦隊,也許是在秘密地集結吧。凡是與這支艦隊有關的事都屬機密,我們甚至懷疑這支艦隊是真的存在嗎?因此遠遠望見的聯合艦隊,就像只知其名,只在圖片上看到的威嚴的黑水鳥群,它們不曉得自己被別人所窺視,只顧在兇猛的老鳥警戒的庇護下,悄然在那裡嬉戲沐浴。 ……乘務員來回通報前方站是西舞鶴,聲音把我驚醒了。如今,乘客中已經沒有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了。除了我以外,只有兩三個黑市商人模樣的男人開始做下車的準備。 一切都變了。這裡那裡都像被英文交通標誌所威脅似的,市街已成了優良的外國的港口城市。許多美國兵熙來攘往。 初冬陰鬱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風帶著幾分鹹味,從寬闊的軍用公路吹了過去。與其說是海的氣味,莫如說是無機物質的鐵銹般的氣味。像運河似的狹窄的海,深深地通到市鎮的中心,死一般靜止的水面、系在岸邊的美國小艦艇……這裡確是和平的,但是過分周到的衛生管理卻使人感到仿佛剝奪了過去的軍港雜亂的肉體的活力,把整個市街變成了醫院。 我並不想在這裡與海親切會見。吉普車也許會從後面駛來,半開玩笑地把我植入海裡。現在回想起來,激發我做這番旅行的衝動中,有海的啟示,這海恐怕不是那種人工港口的海,而是幼時在成生呷故鄉接觸過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洶湧澎湃的海。是粗礦豪放的、始終含著怒氣的、令人煩躁的裡日本的海。 因此我決計去由良。夏季,那裡的海水浴異常熱鬧,而這季節一定很冷清,誰有陸地和海以灰暗的力量在互相爭鬥。我的腳模糊地記得從西舞鶴到由良約莫是十一二公里的路程。 路,是從舞鶴市沿著海灣底部向西,與它津線成直角交叉,不久就越過瀧尻嶺,出由良川。過了大川橋後,沿由良川西岸北上。接著就是曆著河流一直導入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我走累了,就這樣自問道: 「由良有什麼呢?究竟是為了尋找什麼實據值得我這樣拼命地走卿那裡不是只有裡日本的海和闃無人影的海濱嗎?」 我的腳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管走向哪兒或走到哪兒,我都要達到目的。我要去的地方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的意義。不管是什麼,我心中都產生一股直面達到的目的的勇氣、幾乎是不道德的勇氣。 有時,天氣變化無常,射出了微弱的陽光,誘使我想到路旁的大山毛櫸樹下那從樹葉間隙流瀉下來的激光下歇歇腳,可不知為什麼,我卻總覺得沒有閒暇歇息,消磨時光。 越接近河流的寬闊流域,地勢就越是平坦,由良川的流水仿佛是從山谷裡突然出現的。河水湛藍,河面寬闊,流水在陰沉沉的灰暗無空下,無可奈何似地緩緩流向大海。 來到河西岸,汽車、行人都絕跡了。沿途不時地看見複桔園,卻渺無人影。那裡有個名叫和江的小村莊,從那裡歡然傳來了撥開草叢的聲音,原來是一隻尖鼻的黑狗探出險來。 我知道附近的名勝中有來歷可疑的山椒大夫宅邸的遺址。我無意順道去參觀,不覺間就從宅邸門前走了過去,可能是只顧眺望河對岸的緣故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圍的大沙洲。我沿路走來,沒有風地,可是,沙洲那邊的竹林子卻隨風搖曳。沙洲上有一塊靠雨水耕作的水田,面積約百余公畝,水裡卻看不見農夫的身影,只見一個人背向這邊正在垂釣。 隔了許久才看見人影,使我倍感親切。我心想: 「他大概是在釣鯔魚吧。倘使是垂釣鯔魚,那麼這就說明距河口已經不遠了。」 這時,搖曳著的竹林子的沙沙聲,蓋過了流水聲。那裡彌漫著悠悠的昏霧,似是在下雨。雨滴濡濕了沙洲的乾燥的河灘。轉眼間,我頭上也落下了雨滴。我淋著雨,可望見的沙洲卻早已不下雨了。垂釣人恢復了原樣,坐在那裡紋絲不動。我頭上的陣雨也過去了。 每到路的拐角處,芒草和秋草都遮擋著我的視野。凜冽的海風迎面撲來,河口即將在我的眼前展現了。 由良川快到盡頭,露出了好幾處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洲。河水確實靠近海了,海潮侵犯了河水。但是,水面越沉靜就越沒有浮現任何的徵兆。就像一個神志昏迷將死過去的人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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