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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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木說這番話時,微妙地活動著自己的手,把生銹的小「劍山」排在水盤中,然後將挺秀的木賊草插在上面,再配以修剪為由三瓣葉襯托的燕子花,逐漸造成現水型插花的形狀。水盤旁邊還堆放著許多洗淨了的白色和褐色的潔淨的細砂子,以備最後加工用。 他的手藝確是巧奪天工。他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小小的決斷,準確地集中發揮對比和勻整的藝術效果,使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轉移到人工的秩序裡,顯示出一派美妙的圖景。天然的花和葉,轉眼間變形為應有的花和葉,那些木賊草和燕子花已經不是同類植物的無名的一株株,而是經過創造者以簡潔的直敘手法,表現出木賊草的本質、燕子花的本質來。 但是,他活動的手具有殘酷的成分。他擁有不快而陰暗的特權似地對植物動作。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每次剪刀一響,將花莖剪下來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滿滿的血。 觀水型插花已經揚好了。水盤右側,木賊草的直線和燕子花葉的純潔的曲線相交,一朵花兒已經綻開,其他兩朵宿營含苞待放。這盤插花擺在小壁龕裡,幾乎占滿了整個空地。投在水盆裡的水面上的影子十分平靜,掩藏著「劍山」的大粒砂子呈現出一派明澄的水邊的風情。 「美極了!在哪兒學的了?」我問道。 「向附近的一位插花女師傅學的。過一會兒,她會到這兒來的。我和她交往,同時向她學習,就這樣學會了獨自插花,現在我已經膩味了。她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師傅哩。據說,戰爭期間她同一個軍人要好,懷了孕,胎兒是死胎,軍人也戰死了,後來她就不停地取樂於玩弄男性。這女人小有財產,教授插花只是她的一種嗜好罷了。要不,你今晚就帶她去逛逛好了。隨便上哪兒,她都會去的。」 ……這時候,襲擊我的感動錯亂了。當年我從南禪寺山門上看見她時,我身邊還有鶴川,三年後的今天,她的幻影卻以柏木的眼睛作為媒介,在我的面前浮現了。她的悲劇,過去曾被明朗而神秘的眼睛所觀望,如今又被懷疑一切的眼睛所窺視,而且事實是:當年她的從遠處看白皙得恍如皎潔明月的乳房,已被柏木的手撫摸過;包藏在華美的長袖和服裡的膝蓋,也已被柏木的X型的腿接觸過了。事實就是如此,她已經被柏木、就是說被柏木的認識玷污了。 這種思緒攪得我苦惱萬分,我無法在這裡繼續呆下去了。但是,一種好奇心又把我拽住了。我甚至以為這女子是有為子的轉世,如今我望眼欲穿地期待著她作為被一個殘疾學生所拋棄的女人而出現。不知什麼時候,我竟袒護柏木,沉浸在一種似是用自我來法汙自己的回憶的錯覺之喜悅中。 ……她終於來了。我的心靈並沒有掀起一絲的波瀾。她的嘶啞聲音、她的彬彬有利的舉止和高雅的談吐,儘管她顧忌我在場,但她沖著柏木吐露怨言時,眼睛裡還是閃爍著粗野的神色……這些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這時我才明白柏木今晚把我喚來的原因,原來是要利用我做擋風的牆。 這女人與我的幻影沒有任何聯繫。她給我的印象完全是停留在第一次見面的另一個體上。女人彬彬有禮的言談漸漸變得雜亂無章,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了。 女人終於忍受不了自己的淒涼境遇,想從掀起柏木心潮的努力之中暫時後退一步。這回,她突然佯裝流著的樣子,環顧了一圈狹窄的公寓的一室。女子呆了30分鐘,這才發現壁龕裡擺設著滿滿的插花。 「這盤觀水型插花真美,插得真美啊!」 正等著她說這句話的柏木抓住時機,給予決定性的回擊說; 一是很精巧。這樣就不需要你再教授什麼了。這裡已經沒有你的用場了,真的。」 我看到女人聽了柏木這番鄭重其事的話後,臉色頓時刷白,旋即把視線移開了。女人然後莞爾一笑,很有禮貌地聯行靠近壁龕。我聽見了女入的聲音: 「什麼呀,這算什麼花兒!什麼呀,什麼玩意兒啊!」 於是只見水花四濺,木賊草倒下,綻開的燕子花被撕碎了。我冒犯偷竊的罪名摘來的花草,竟落得如此狼狽周章的下場。我不由得站起身來,卻又不知所措,將背脊靠在窗玻璃上。我看見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的纖細的手腕,爾後又揪住她的頭髮,扇了她一記耳光。柏木這一連串粗野的動作,實際上同方才插花時用剪子把葉和莖剪掉的平靜的殘忍勁是毫無二致的,仿佛是方才的那股子勁兒的延長。 女人用雙手捂住臉頰,從房間裡跑了出來。 柏木仰望著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的我,異樣地浮現出孩子般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喂,快追上去安慰安慰她,喂,快點兒!」 不知是被柏木的語言威力所壓倒,還是發自內心的對女人的同情,這點連我自己也感到曖昧不清。反正我立即拔腿跑去追趕她。從公寓跑過兩三棟房子才追趕上。 這裡是烏丸車庫後面的板倉街的一角。電車入庫的反響震動著陰沉沉的夜空,電車進發出的淡紫色的火花劃破了夜空。女人從飯倉街向東跑去,沿著後街爬上了坡道。我和邊哭邊走的她默默地並排而行。良久她才發現我,向我靠近過來。她用因哭泣而嘶啞了的聲音,不失禮儀地向我數落了一番柏木的不良行為。 我們不知走了多長的路! 她咬著我的耳朵詳細地訴說著柏木的不良行為、過火的卑劣行徑的細節,可是所有這些只有「人生」二字在我的耳邊迴響。他的殘忍性、有計劃的手段、背叛、冷酷、向女人強要錢的種種手腕,這一切只不過是解釋了他難以言喻的扭力而已。而我只要相信他對他自己的X型的腿的誠實性就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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