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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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閣漱清亭旁邊的蓮花塘的水注入鏡湖地,形成了一帶小瀑布,用半圓的柵欄圍著這瀑布口。周圍叢生著燕子花。最近幾天,花兒綻開得格外的美。 我一走過去,夜風把燕子花的草叢吹得沙沙作響。高高掛著的紫色花瓣,在輕輕的水聲中震顫。那一帶特別的黑,花兒的紫色、葉子的濃綠,看上去都是一片漆黑。我想搞上二三枝燕子花。但是,花和葉沙沙作響,隨風飄忽,從我的手裡逃遁,一片葉子把我的手指劃破了。 我抱著木賊草和燕子花造訪柏木的公寓時,他正躺著看書。我擔心會碰上公寓的姑娘,幸好她不在家。 小小的偷竊行為,使我變得快活了。每次我同柏木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首先讓我招來小小的榜德、小小的瀆聖和小小的罪惡,而這些卻又照例使我感到快活。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快活分量是否也隨這種罪惡分量的日益增加,而無限度地增加呢? 柏木非常高興地接受了我的贈禮。他還到房東太太那裡借來了插花用的水盤和在水裡剪花莖和校用的白鐵桶等。這家是平房,他住在四鋪席的廂房裡。 我把豎立在壁龕裡的尺八拿了出來,將嘴唇貼在吹孔上,試吹奏了一支小練習曲,吹得很嫺熟,使折回來的柏木吃一驚。但是今晚的他,不是那天到金閣來時的他了。 「你吹起尺八來,一點也不結巴嘛。我本想聽聽結巴的曲子才教你尺八的,可……」 這一席話,又重新把我們拉回到初次見面時的同一位置上。他恢復了自己的位置。因此我也能輕鬆地探問有關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的情況。 「哦,那女子嗎,早已結婚了。」他簡單地回答道,「我詳盡地教給她一種掩飾非處女的方法,不過她丈夫是個老實人,大概可以順利地對付過去吧。」 他說著將一枝枝浸在水裡的燕子花拿了出來,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爾後又將剪子插入水中,在水裡剪掉了花莖。他手裡拿著的燕子花的投影,在鋪席上大幅度地晃動著。於是,他又突然說道: 「你知道《臨濟錄》示眾章裡有這樣的名句嗎?『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我接過他的話頭說: 「『……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家眷殺家眷,始得解脫。』」 「對,就是這段。那女子本來就是羅漢嘛。」 「那麼,你解脫了嗎?」 「嗯。」柏木擺齊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說,「這還殺得不夠呐。」 水盤裡的水清徹透明,盆的內部塗上銀色。柏木細心地把劍山①的彎曲部分修好了。 -------- ①劍山:插花用的一種工具。 我閑極無聊,又繼續說道: 「你知道《南泉斬貓》的公案吧?停戰後老師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講座……」 「『南泉斬貓』嗎?」柏木比了比木賊草的長度,爾後一邊往水盤裡插花一邊回答說:「那樁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經常變形的,而且以各種形態多次出現。那是一樁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每次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處相會的時候,都改變著同一公案的面貌和意義。南泉和尚所斬的貓原來就是精於藝能的。貓很漂亮。你知道,簡直是漂亮無比哩。貓眼是金色的,長毛光潔可愛,軀體小巧而柔軟,這個世界的所有逸樂和美似乎都像彈簧似地縮藏在它的軀體裡。除了我,幾乎所有注釋者都忘記說:貓原來就是美的凝聚體。可是,這貓簡直故意似的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閃爍著優美而狡黠的目光。它被逮住了。這就是造成兩堂相爭的根源。為什麼呢?因為美可以委身於任何人,但又不屬任何人。所謂美這種東西,是啊,怎麼說才好呢?它好比齲齒,疼痛,觸及舌頭,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人終於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醫把它拔掉。把沾滿血的、茶色的、肮髒的小齲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後,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傢伙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於它的存在,於是在我的體內頑固地紮下了根,如今它只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但是那個和這個真的是同樣的東西嗎?倘使這個本來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麼它為什麼又能以什麼因緣來聯結我的內部,成為我的痛苦的根源呢?這東西存在的根據是什麼呢?它的根據難道就是在我的內部嗎?抑或在它本身呢?儘管如此,我來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這絕對是別的東西。斷然不是它。」 「你聽明白了吧?所謂美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斬貓就像拔掉疼痛的齲齒,看上去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後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豬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也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以外,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這番解釋的確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釋。我覺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話題,看透了我的內心,借解釋公案以嘲諷我的優柔寡斷。我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沉默不語也是可怕的,我便進一步問道: 「那麼你屬哪種類型呢?屬南泉和尚型,還是趙州型呢?」 「這個嘛……屬哪類型呢?眼下我屬南泉,你屬趙州,或許有朝一日,你成為南泉,而我卻成為趙州也未可知。因為這樁公案正像『貓眼』是多變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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