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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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川摔死以來,我一直沒有接洶到生,過了許久,我才接觸到一種非薄命的更黑暗的生,一種只要還活著就不停傷害他人的生的活動,並且從中得到了鼓舞。他那句簡潔的「這還殺得不夠呐」複生了,並且撞擊著我的耳朵。我心中泛起那句停戰時在不動山頂面對著京都市街萬家燈火而祈願的話,這句話大致的內容是:「但願我心中的黑暗相等於被無數燈光包圍著的夜間的黑暗!」 這女人不是向自己的家走去。為了說話,她漫無目標地繞著行人稀少的背胡同行走。因此好不容易來到女人獨居的住所前面時,我已弄不清這兒究竟是哪一帶市街的一角了。 當時已經十點半鐘,我正想告辭返回寺廟,女人卻硬把我留住,讓我進了屋。 她走在前面,擰開了電燈,突然說了一句: 「你詛咒過別人,希望他死掉嗎?」 我立即回答說:「是的。」說也奇怪,這之前我意忘卻了,我顯然盼望那房東姑娘——她是我的恥辱的見證人——早點死去。 「真可怕。我也是這樣呀。」 女人的姿勢放隨便了,側身坐在鋪席上。室內使用山大概是100瓦的電燈,在限制用電的情況下,這是鮮見的亮度。這才明晃晃地照亮了女人的身體。她系著的博多白絹制的名古屋腰帶白得鮮明,友樣絲綢和服上面的藤架霞的紫色浮現了出來。 從南禪寺山門到天接庵客廳的一段距離,非鳥兒是飛越不過去的。然而,時過數年,我漸漸縮短了那段距離,如今好歹總像是到達了彼岸。從那時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細細計算著時間,終於確實地接近了意味著天接庵神秘的情景的東西了。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如同遠方的星光射到之時,地面上的面貌早已發生了變化一樣,這女入完全變質了。這是無可奈何的。再說,假如我從南禪寺山門上望見的時候就註定我和她今天會結合在一起的話,那麼這種變形,只需稍稍修正就可復原,再度以當年的我和當年的她相見了。 於是,我說出來了。我氣喘吁吁、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了。那時嫩葉複生了,五鳳樓壁項圖案的仙女和鳳凰複生了。她的臉頰活靈靈地飛起了一片紅潮,眼睛裡閃爍著變幻無常的紊亂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 「是那樣嗎?啊,原來如此。真是奇緣啊!所謂奇緣無非就是這樣吧。」 這回,她的眼睛裡噙滿了興奮的喜悅的淚水。她忘卻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往事的回憶裡,使同樣的興奮的延續轉移到另一種興奮中,幾乎近於瘋狂的程度。她的藤架霞花紋和服的下擺淩亂了。 「已經濟不出奶汁了。啊,可憐的嬰兒!就是擠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樣讓你看嘛。因為從那時候起你就喜歡我,如今我是把你當做當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覺得羞恥了。真的,我就像當年的樣子讓你看呀!」 她用下定決心的口吻說過之後,看來像是過度的狂喜,又像是過度的絕望。我想,大概在她的意識裡只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種劇烈的行為,而這種行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帶給她的絕望,或是絕望的堅韌的後勁。 這樣,我看見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帶解開了,把許多細帶解開了,帶子發出悉索聲解開了。她的領口鬆開了。她的手插進隱約可見的白皙的胸脯,然後把左邊的乳房掏了出來,裸露在我的面前。 如果說此時我沒有某種眩暈,那是謊言。我看見了。仔細地看見了。然而,我只是停留在成為見證人這一點上。我從山門的樓上看遠方一個神秘的白點,並不是具有這樣的一定質量的肉體。由於那個印象經過了太長時間的發酵,眼前的乳房是肉體本身,只不過變成了一種物質罷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訴什麼或要誘惑什麼的肉體,而是存在的乏味的證據,從整個生脫離開來,僅僅呈現在那裡的東西而已。 我又企圖撒謊了。是啊,眩暈確是襲擊了我。然而,我的眼睛過分仔細地觀望,觀望過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漸漸地變形為毫無意義的片斷,我都逐一地看個一清二楚了。 ……奇怪的是這以後的事。因為經過一番慘不忍睹的過程之後,它在我的眼裡終於漸漸地變成很美的東西。美的無結果、無快感的性質賦予了它。乳房儘管呈現在我的眼前,但它卻漸漸地被閉鎖在自身的原理的內面,如同薔薇閉鎖在薔薇的原理的內面一樣。 對於我來說,美總是姍姍來遲,比別人來遲。別人同時發現美和官能,我卻遲遲才發現它們。眼看著乳房恢復了與全體的聯繫……超越肉體……變成無快感的卻是不朽的物質,變成與永恆聯繫的東西。 但願人們能洞察我所想說的事。再說,這時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金閣了。 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颶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閣內部那板富的內側、格子門的內側、金箔剝落的壁頂下面,都積澱著沉重的豪華的黑暗。這是當然的。因為金閣本身就是精心的構築。造型的虛無。這樣,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面明晃晃地放出肉體的閃光,它的內容也同樣是黑暗的。它的實質同樣是沉重的豪華的黑暗。 我絕不為認識所陶醉。毋寧說我的認識被蹂躪、被侮蔑了。生和欲望更不在話下!……然而深深的憂惚感沒有離開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陣子,面對著她的裸露的乳房而坐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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