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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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你太好了。其實嘛……」柏木坐在石階上,解開了包袱皮,露出了兩管散發著暗淡光澤的尺八荒,「前些日子,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作為遺物,我要了這管尺八。可是我還有一管,是以前向伯父學習時伯父送給我的。看起來,作為遺物的這管尺八是很名貴的。但是,我還是喜歡我用慣了的。我有兩管,沒有多大用場,我想送給你一管,也就把它帶來了。」 我從未曾接受過別人的禮物,不管怎麼樣,接受禮物還是值得高興的。我拿在手上看了看。只見尺八前面有四個孔,後面一個孔。 柏木接著說: 「我學的是琴古流派。難得月色這麼宜人,我想,可能的話,就在金閣上吹它幾曲,於是就來了,還可以順便教教你……」 「現在可以,因為老師外出了,老大爺磨磨蹭蹭,還沒打掃完。打掃完畢,他就會把金閣的門關上的。」 柏木的出現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閣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所有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瞭解的柏木的形象。儘管如此,對於我單調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動的作用。僅此,我也是高興的。我手裡拿著他送給我的尺八,引領他走進了金閣。 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談了些什麼,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會談什麼了不起的內容吧。首先,柏木絲毫無意談到他平索掛在嘴邊的奇特的哲學和帶毒的反論。 也許他這是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個側面,才專程前來的吧。這個只對美的冒瀆感興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確實讓我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個側面。他對美所持的理論,遠比我更為精密。對於這種理論,他不是用語氣,而是用姿態、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調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額來表達。 我們倚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坡度緩緩的挑櫓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來支撐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面上。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車》小曲,我震驚於他的嫺熟技巧。我模仿他將嘴貼在吹孔上,卻吹不出聲音來。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後將下巴顏地壓下,然後他仔細地教我如何張開貼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將大薄片似的風送進吹孔裡等等訣竅。我多次試吹,還是吹不出聲音來。我的臉頰、我的眼睛都使上了勁兒。儘管沒有風,可我覺得他中的月亮都粉碎了。 一瞬間,筋疲力竭的我甚至懷疑柏木是否為了作弄我的結巴才故意讓我這樣苦修行的。但是,我又逐漸感到這是試圖要用把出不來的聲音吹出來的肉體上的努力,來淨化平素害怕結巴而又圓滑地說出頭一句話來的精神上的努力。我還感到這出不來的聲音,仿佛早已確實存在于這月光下的靜寂的世界的某一角落裡。我做出了種種努力,最後到達那種聲音,並發出那種聲音就行了。 怎樣才能達到那種聲音、像柏木吹奏出來的那種不同凡響的聲音呢?我想,惟有嫺熟才可以變為可能,美就是一種嫺熟。正如柏木長著一雙醜陋的X型的腿,卻能夠達到了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樣,我也是能夠通過嫺熟達到那種境界的。這種想法,給了我勇氣。但是,我又產生了另一種認識。柏木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所以那樣的美妙動聽,儘管有月夜那樣的背景,難道不正是因為他有一雙醜陋的X型的膽的緣故嗎? 隨著對柏木的深入瞭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恆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只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闊而來的。儘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麼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這種短暫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俞、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裡。 柏術向美求索的東西,確實不是一種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北送氣的一瞬間,便在空中造就了美,爾後自己的X型的腿和陰鬱的認識,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鮮地保留了下來,他很喜愛這一點。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假如美也是這樣一種東西,那麼我的人生不知會變得多麼輕鬆啊。 ……我原原本本地按照柏木的指導,不厭其煩地做了多次嘗試。我漲紅著臉,端起粗氣來了。這時候,我仿佛突然變成了一隻鳥,從我的喉嚨裡發出了鳥的啼鳴,尺八迸出一聲粗獷的聲音。 「就是這樣!」柏木笑著叫喚了一聲。 雖然這絕不是美妙的聲音,但是同樣的音響不斷地吹了出來。這時候,我從這種真不敢相信是屬我的神秘的聲音裡,幻聽到我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 此後,我每天晚上都依靠柏木送給我的尺八練習本,勤學苦練起尺八來。隨著能吹奏(白地染上了紅太陽)等曲子,我和他的交往又恢復到過去的親密程度了。 5月間,我想柏木贈給我尺八,我該回贈些什麼答謝卿我沒有錢,我把這件事大膽地告訴了柏木。柏木當即回答說:「我不要花錢買的禮物。」然後奇妙地歪了歪嘴角,說出了如下的一番話: 「是啊。你這番好意難得啊,我倒是想要點我想要的東西。近來我很想插花,不過花太貴了。眼下全閣恰好是菖蒲、燕子花開時節,你是否給我搞四五枚燕子花,或者是蓓營,或者是剛綻開的,或者是已經盛開的都可以,再加上六七株木賊草。今晚摘也行啊,夜裡你帶到我的住處來好嗎?」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之後,這才察覺實際上他是在唆使我當小偷。我礙於面子,只好當一次偷花人了。 這天晚餐是麵食。是又黑又重的麵包加熱菜,僅此而已。幸虧是週末,下午開始休息,該出門的人已經出門了。今晚是在廟內就在,可以早題,也可以外出到晚上十一點,而且翌晨可以睡懶覺,稱做「睡過時間」。老師也早已出門了。 一過下午六點半,天就開始擦黑。起風了。我等待著初夏的鐘聲。一到八點,中門左側的黃鐘調①的鐘就敲響了初更的十八響,音色高亢而明澄,留下了悠揚的餘韻。 -------- ①黃鐘調是雅樂六調子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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