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收音機廣播時時刻刻都傳來颶風快到的消息。但總是不見颶風到來的跡象。下午陣雨停息了。明月懸在夜空中,寺廟的人走到庭院裡觀察氣象情況,紛紛議論說,這是暴風雨前夕的沉靜。

  寺廟一片幽寂。金閣裡只有我獨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時,就感到金閣沉重而奢華的黑暗包圍著我,我心曠神恰,漸漸深深地沉浸在這種現實的感覺中。這種感覺又原封不動地變成了幻覺。我清醒過來時,才知道如今我如實地沉湎於在龜山公園時那種被人生隔絕的幻影裡。

  我孤身獨影,絕對的金閣包圍著我。不知是應該說我擁有金閣,或說金閣擁有我。抑或是那裡產生了罕見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閣、金閣就是我這種狀態成為可能呢?

  晚上11點光景,風越刮越猛。我憑著手電的光登上了究竟頂,用鑰匙打開了它的門鎖。

  我倚靠在究竟頂的欄杆上。風是東南風。上空還沒有出現什麼變化。鏡湖地的水草上閃爍著月光,蟲聲和蛙鳴此起彼伏,佔據著四周。

  最初,勁風從正面吹拂著我的臉頰,幾乎可以說一種官能性的戰慄流遍了我的肌膚。風就那樣像地獄之風無休止地越刮越兇猛,仿佛是一種徵兆:風要將我連同金閣一起刮倒。我的心在金閣裡,同時也在風上。規定著我的世界結構的金閣,它的沒有被風掀起的帷幔,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可是風,我的兇惡的意志,一定會奪走金閣傲慢的存在的意義。

  是啊。當時我被美所包圍,確實是落在美境中。然而我懷疑:倘使不是在無休止地猛刮的兇暴的風的意志支撐下,我能那樣萬全地被美所包圍嗎?正像柏木叱責我「結巴!結巴」那樣,我也嘗試著鞭答風,呼喚出鼓勵駿馬的話語:

  「使勁刮呀!使勁刮!風速再快些!再強勁些!」

  森林開始沙沙作響。池邊葳蕤的樹枝相互摩挲著。夜空失去了平靜的藍色,呈現一片深青灰色,混混濁濁的。蟲鳴未衰,風卻席捲著大地,越刮越厲害,風嘯猶如遠方神秘的笛聲越來越近了。

  我看見一塊塊的雲朵掠過月前,宛如千軍萬馬似地從群山那邊由南而北壓將過來。有厚厚的雲層,也有薄薄的雲彩。有長長的大片,也有孤零的斷片。所有的一塊塊雲朵都是從天的南邊呈現,從月前掠過,籠罩著金閣的房頂,仿佛急於去辦什麼大事似的,朝北奔去。我仿佛聽見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聲。

  風突然平靜,複又強勁起來。森林敏感地豎起耳朵傾聽,忽而沉寂,忽而喧囂。地面上的月影也隨之忽暗忽明,迅速地一掃而過。

  層疊的山巒盤繞著厚厚的積雲,活像一隻大手在空中伸展,翻動,互相壓擠著飛將過來,一派磅礴的氣勢。從雲縫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部分天空,突然又被雲朵覆蓋住。然而,薄薄的雲層掠過時,透過薄雲還可以看到勾劃出朦朧光環的月亮。

  夜間天空自始至終就是這樣運動著。但是,民就這麼個程度,沒有更兇猛的跡象。我憑欄人睡了。翌日清晨是個大晴天,寺廟的老僕來把我喚醒,告訴我颶風幸好已過京都市郊了。

  第六章

  我心中為鶴川服喪將近一年。我一旦開始了孤獨的生活,很容易就習慣了,幾乎和誰都是噤若寒蟬,我重新懂得: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達到的。我也失去了對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學校圖書館成為我唯一享樂的場所,我在這裡沒有讀有關禪的書籍,而是隨手翻閱一些翻譯小說和哲學的書。我有所顧忌,就不在這裡列舉這些作家和哲學家的名字了。我多少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我承認後來它們成為我的行為的因素,但我寧願相信行為本身是我的獨創,因為我首先不願意把我的行為歸咎於接受某種既成哲學的影響。

  從少年時代起,我不被他人所理解,這成為我的惟一的自豪,如上所述,我沒有遇到企圖讓別人理解我的一切作為的表現上的衝動。我總是企圖使自己不需要任何斟酌就能明晰,這是否來自想理解自己的衝動呢?實是令人懷疑。因為這種衝動是根據人的本性,成為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架起的橋樑。金閣的美所給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變得不透明。這種陶醉從我身上奪走了其他的所有陶醉,為了對抗它,我心須另外依靠我的意志,確保我明晰的部分。這樣,別人姑且勿論,對我來說,明晰才是我自己,反過來就是說,我並不是那種擁有明晰的自己的人。

  ……這是進入大學預科的翌年,即1948年春假的事。一天晚上,老師出門了。我沒有朋友,獨自散步以消磨難得的自由時間。我走出寺廟,鑽出了大門。大門外側有一道環寺廟的水溝,水溝旁立著一塊告示牌。

  這本是長年看慣了的告示牌,可我閑來無事,猛然回頭讀著月光照映著的牌上的文字。``

    注意事項``

  一、不得擅自變更已獲許可情況下的其他現狀;
  二、不得有影響及其他保存物的行為;

  以上事項,務請注意,違者將依國法處罰。

        內務部

          1928年3月五日``

  告示牌上寫的,顯然是有關金閣的注意事項。可是上面的抽象語句,說不定是在暗示著什麼呢。我只覺得不變不壞的金閹同它毫不相干,此類告示牌應立在別處。也許這告示牌公估計到將出現不可理解的行為,或者不可能的行為。立法者一定是為了概括這種行為而不知所措。為了要處罰非狂人無法策劃的行為,事前應該如何恫嚇狂人呢?大概需要寫些只有狂人才能讀明白的文字吧……

  我思考著這種沒有價值的事情時,一個人影從大門前的寬闊馬路上朝這邊走了過來。白天的遊客早已走光,只有月光下的松樹以及來往於電車道上的汽車的前燈閃光,佔據了這一帶的夜。

  我突然認出人影就是柏木。我是從他的走路姿勢辨認出來的。於是,漫長的一年來我所選擇的疏遠,被擱置起來了。我只顧回想過去被他治癒的事而聊表謝意。是啊。從第一次與他見面時起,他就用他那雙醜陋的X型的腿,用他那毫不客氣的傷人的語言,用他那徹底的自白,治癒了我的殘疾的思想。應該說,那時候我才領悟到自己第一次以同等的資格與別人相互交談的喜悅,才體味到我陽縣于和尚、結巴這種堅固的意識底層、這種近似做了缺德事而獲得的喜悅。與此相反,我與鶴川交往,上述的任何一種意識都被抹掉了,而且經常是如此。

  我以笑臉迎接了柏木。他身穿制服,手拿一個細長的包袱。

  「你這就出門嗎?」他問道。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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