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鶴川死了。電文非常簡單,只寫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後來才瞭解到詳情是這樣的:鶴川去世的頭天晚上曾到淺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歸途在車站附近被一輛突然從小胡同裡駛出來的卡車撞倒在地,顱骨骨折,當場斃命。全家人頓時束手無策,好不容易才想起應該給鹿苑寺發封電報時,已是事發後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時都沒有流過的淚。因為比起父親的死來,鶴川的死對我的關係更為重要。自從認識柏木以後,我同鶴川的關係多少有點疏遠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值得,我同白晝的光明世界聯繫的一縷細絲,由於他的死而完全斷掉了。我為失去的白晝,為失去的光明,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嘗不想飛往東京去弔唁呢。可是我沒有錢。老師每月充其量只給我五百元零花錢。母親本來就很窮,一年預多給我寄一兩回錢,每回約獎二三百元。母親所以清理了家產而寄居在加往郡的伯父家,也是因為父親死後她僅靠施主每月捐獻不足五百元的救濟米和政府發給的少得可憐的補助費難以為繼的緣故。

  我沒能看見鶴川的遺體,也沒能參加他的葬禮,我困惑於不知怎樣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確認錐川已經死亡了。昔日他裹著白襯衫在透過樹葉縫隙篩落下來的陽光下蕩起波浪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燒。誰能想像到像他那樣專為光明而製造的、最適合於接受光明的肉體和精神,會被埋葬在墓土裡安息呢?他身上毫無夭折的徵兆,儘管他能逃脫地所生的不安和憂愁,但他卻毫不具備類似死的因素。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摔然故去的吧。也許就像純血種的動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樣,鶴川光是由生的純粹成分製造出來的,因此無法防禦死。相反,應受詛咒的長壽卻仿佛得到了保證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個透明的結構體。對我來說,這個透明的結構體平時總是個高深莫測的謎。由於他的死,這個謎就變得更加可怕了。從旁邊駛出來的卡車,好像撞上了透明的一塵不染的玻璃,把這個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馬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這個比喻的。所謂事故死亡這種純粹的死,的確合乎他的無比純潔的生的結構。通過瞬間的衝突接觸之後,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這是迅速的化學作用……毫無疑問,那光明磊落的怪青年,只有通過這種過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聯結在一起。

  可以斷言,鶴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著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並不是仰仗誤解和樂觀的判斷而居住在那裡的。他那顆在這個世界難以實現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種力量,一種堅韌的柔軟性來保證的,這就成為他的運動的法則。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譯成明朗的感情,這種做法含有某種無比正確的東西。這種光明,同我的陰暗在每一角落裡都過分地照應,過分地顯示出詳細的對比,所以有時我不免懷疑起使川是否如實地產生過我這樣的心位來了。其實並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純粹的,也是偏頗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細緻的體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許接近於醜惡的精密程度。倘使這個青年人不屈不撓的肉體力量不是在不斷地支撐著它而運動的話,也許這個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會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於是卡車輾軋了他的肉體。

  鶴川明朗的容貌、修長的軀體,的確成為他給人以好感的源泉,如今這些都已喪失,卻又把我引人有關人類可視部分的神秘的思考。我覺得只要我們的目光所及處所存在的東西,都在那樣地行使著光明的力量,這是多麼不可思議阿!我覺得,精神為了擁有如此樸素的實在感,不知該向肉體學習多少的東西。常言道,禪以無相為體,知道自己的心是無形無根的東西,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見性①。不過,能夠如實地看到無相的能力,恐怕必須是對形態的較力極度敏銳的。不能以無私的敏銳性來看形和相的人,又怎能那樣清楚地看到無形和無相呢?又怎能清楚地知道無形和無相呢?於是,像鶴川這樣光憑在那裡存在就發光的人,而且是目光、手都可觸及的人,也就應該稱做是為生而生的人。此刻他已經逝去,這種明瞭的形態,就是不明了的無形形態的更為明確的比喻,其實在感就是無形的虛無的更為實在的模型,他這個人恐怕不過是這種比喻罷了。譬如,他同5月的花叢很相似,很相配,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正是因為他在5月突然逝去,所以他與投進他的靈樞裡的花兒是很相似,很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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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性:佛教用語,即大徹大悟的意思。

  不管怎麼說,我的生中缺乏像鶴川的生那樣堅定的象徵性。就是為此,我很需要他。而且最令人妒忌的是,他一生中絲毫沒有一種像我這樣的意識,即肩負著獨特性或獨自使命的意識。而正是這種獨特性奪走了生的象徵性,奪走了可使他的人生比喻成別的什麼的象徵性,從而也奪走了生的擴展和共同性,以致成為永遠擺脫不掉的孤獨的根源。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我連與虛無的共同性都沒有了。

  我開始孤獨了。此後我再沒有見過房東姑娘,同柏木的交往也不像先前那樣密切了。柏木的生活方式的魅力儘管仍然深深地吸引著我,但我對此多少也有所抵觸,即使不是出自本願,也還是疏遠了,因為我覺得這樣做是對鶴川的一種悼念。我曾給母親去信,信中斷然寫道:在我出人頭地之前,請不要來探望我。這些話先前也曾親口對母親說過,可是不再次用強硬的語調寫信寄去就放心不下。母親的回信,用訥訥的詞句羅列了一通諸如她勤奮地幫助伯父幹農活以及寫了簡單的訓導之類的話,最後還添了這樣一句:「要親眼一睹你當上鹿苑寺住持的風采,我死才瞑目。」我恨這行字。此後數日,這行字使我深感不安。

  整個夏季我都沒有造訪母親的寄居地。由於伙食粗劣,夏天我的身體也夠受的。9月10日以後的一天,氣象預報說可能有強颶風襲來。需要有人去金閣值夜班。我提出願意去當班。

  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對金閣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不能說是憎恨,但我有一種預感,自己心中漸漸萌生了一種與金閣決不相容的東西,無疑這種事態終究會發生的。自從我遊龜山公園之後,這種感情變得明顯了。不過,我害怕給它起個名字。然而,由於要值一宿的夜班,寺廟將金閣全委託給我,我高興得喜形於色。

  我拿到了究竟頂的鑰匙。這是金閣的第三層樓閣,尤為珍貴,在離地面42尺高的門楣上,高雅地懸掛著一幅後小松帝①的御筆橫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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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後小松帝(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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