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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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猛烈地刺傷了我,我羞得無地自容。然而,我對姑娘感到的憎惡,卻伴隨著一陣頭暈目眩轉變為一種突然的欲望,這是非常奇異的。 「咱們分兩組上哪兒藏藏身吧。兩小時後再回到這亭榭來。」柏木一邊俯視著一直在縱情地蕩秋千的情侶一邊說。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後,就與房東姑娘一起從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側,爾後又往東遷回,爬上了緩坡。 「他把小姐捧為『聖女』呢,總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說。 我結結巴巴地反問了一句: 「你、你怎麼知、知道的?」 「當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過一段關係嘛。」 「現在無所謂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氣啊。」 「當然無所謂華。那種殘疾,又奈何呢?」 她的這番話反而給了我勇氣,這回我的反間竟流暢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歡他的X型的腿嗎?」 「別提了,那雙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覺得他那雙眼睛倒很漂亮。」 這樣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樣的想法,女子愛上了柏木沒有察覺到的美,可我覺得女子對於我的傲慢勁兒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傲慢勁兒,只有使我自己拒絕了那種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經爬到坡道的盡頭,來到了幽靜的小原野。透過松樹和杉樹可以隱約望見大文字山、如意岳等遠方的山。竹林子覆蓋著從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鎮的斜坡地。竹林盡頭屹立著一株遲開花的櫻樹,花兒尚未凋謝。那確實是遲開的花兒,大概是結結巴巴地開,也就遲遲尚未凋謝吧。 我心頭一陣鬱悶,胃部沉甸甸的。這不是由於喝酒的關係,而是因為一到緊急關頭,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種從我的肉體分離出來的抽象的結構就壓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簡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鐵制的機床。 正如我多次敘述過的,我十分重視柏木促使我面對人生的那份親切或惡意。中學時代,我曾把高班同學的短劍鞘弄壞了,那時我已經清楚看出自己沒有資格面對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卻第一次教給我一條從內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毀滅,實則意外地富於術數,能把卑劣就地變成勇氣,把我們通稱為缺德的東西再次還原為純粹的熱能,這也可以叫做一種煉金術吧。儘管如此,事實上儘管如此,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夠前進、獲得、推移和喪失。即使它稱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備生的所有機能。如果在我們的眼睛所看不見的地方造化賦予我們的所有生都是無目的的,並以此作為前提,那麼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發是同等價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會說他沒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陰鬱的認識裡,也會隱藏著足以使認識者陶醉的東西。而且,酒好歹還是使人陶醉的。 ……我們坐在褪了色並被蠶食了的杜鵑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東姑娘為什麼會願意這樣陪著我。我對自已故意使用了殘酷的表現,可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會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衝動所驅使呢?人世間也可能有羞恥和充滿親切的無抵抗,但是姑娘卻一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滿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一樣。 長時間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頦兒的觸感,喚醒了我的欲望。雖然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夢,但現實感卻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繞著別的軌道奔馳著。灰白的陰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聲、花大姐吸著杜鵑花的葉子拼命地登攀……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著。 毋寧說,我是想從將眼前的姑娘作為欲望的對象來思考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應該把它作為人生來思考。應該把它作為為了前進和獲得的一道關口來思考。倘使錯過眼前的機會,人生就將永遠不會再來探訪我了。這麼一想,我的心就激動,可一旦付諸行動,卻又得手給巴,話兒難以流暢地傾吐出來。這時,懸著一種萬平屈辱的回憶。我應該毅然張口說話,即使結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來,把生占為己有!帕木那種刻薄的催促,「結巴!給巴!」那種毫不客氣的叫喚,在我的耳邊旋蕩,喚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終於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擺。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這是一座充滿威嚴、憂鬱而精緻的建築物。是一座處處留下了剝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屍體似的建築物。這座永恆澄明地浮現著的金閣,在既近又遠、既親又疏的不可思議的距離上出現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間阻擋著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筆劃,精緻小巧,眼看就漸漸變大,在它那纖巧的模型裡,仿佛能看到幾乎包容整個世界的巨大金闊的呼應,它甚至掩埋著我四周的世界的每個角落,把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完全填滿。它像巨型的音樂充滿世界,惟有用這種音樂才能使世界成為充滿意義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金閣竟那樣地疏遠我,屹立在我之外,現在卻又完全包圍我,允許我在其結構內部佔有我的位置。 房東姑娘走遠了,變小了,變成像灰塵一樣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閣拒絕,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絕。處處被美緊密地包圍,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從美的立場來看,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死了這條心吧。用一隻手去觸摸永遠,另一隻手去觸摸人生,這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對待人生的行為的意義,倘使在於對一瞬間發警忠實,並讓這一瞬間止步的話,或許金閣會知悉這種情況,短暫地取消對我的疏遠,而親自此做這一瞬間前來告訴我,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恆的瞬間可以使我們陶醉,然而比起這時的金閣這種化做瞬間的永恆的姿態來,它是微不足道的。這一點,金閣是知悉的。美的永恆的存在正是在這種時候就會真正阻礙我們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讓我們從夾縫中急機到的瞬間的美在這樣的毒害面前簡直不是對手,將會馬上崩潰、毀滅,生本身也整個暴露在毀滅的淡菜色的光輝下。 ……我完全沉灑在幻影的金閣懷抱裡,並不是很長的時間。待我清醒過來時,金閣已經隱沒了。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築物而且。它聳立在東北方向的遙遠的衣笠山麓,從這裡是不可能看見的。那樣接受我、擁抱我的金閣幻影的時間,已經消逝了。我躺在龜山公園的山岡頂上,四周只有草花和慢慢飛翔的昆蟲,以及一個放肆地橫躺著的姑娘。 對我突然的畏縮,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來了,然後她把腰身扭過去,背向著我,從手提包裡掏出一面鏡子照了照。她不言語,可是她的輕蔑卻千遍萬遍地刺著我的肌膚,宛如秋天的牛藤果紮在衣裳上一樣。 天空低垂。輕輕的雨滴敲打在四周的草叢和杜鵑花的葉子上。我們連忙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踏上了通向剛才所在亭榭的道路。 這一天給我留下了極其暗淡的印象,我們的郊遊悽楚地結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僅僅緣於此。這天晚上就農前,東京方面給老師發來了一封電報,老師旋即向全寺廟的人宣佈了電報的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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