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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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柏木的這種說法是亂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試圖把這美的景色當做地獄來觀賞。這種努力並非徒勞。因為在眼前一片翠綠、寂靜、漫不經心的風景中,地獄確是在搖曳著。地獄似乎是不分晝夜、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現的。好像我們隨意呼喚,它都會立刻出現在那裡似的。 據說13世紀開始就將吉野山的櫻移植到嵐山。嵐山的櫻花現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葉來。花期一過,在這片土地上,花只不過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樣被人叫喚罷了。 龜山公園裡數松樹最多,所以看不見季節色彩的變化。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園,松樹樹幹停停而立,沒有樹葉,光禿禿的,無計其數不規則地交錯著。人們眺望公園的遠近,便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 一條寬闊而迂回的路——剛覺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環繞著公園,到處都是樹墩子、灌木和小松,還有一塊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競相怒放著紫紅杜鵑花。這顏色在陰沉的天空映襯下,似是帶有幾分的惡意。 一對年輕男女坐在架設在窪地裡的秋千上。我們從他們的旁邊攀上小丘,在小丘頂端的一爿傘形頂的亭村歇息。從這裡向東眺望,可以飽覽公園全貌;向西眺望,則可以鳥瞰林木蔥翠的保津川的流水。蕩秋千聲像不斷的咬牙聲咯吱咯吱地傳到了亭榭裡來。 小姐把小包裹攤開了。柏木說過不用備盒飯,果然不假。攤開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難以弄到手的舶來點心,還有只供佔領軍用的。靠黑市才能買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據說,京都是京飯神地方的黑市買賣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會喝酒。但是,會掌之後,我還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遞過來的酒杯。兩女子則喝水壺裡的紅茶。 我對小姐和柏木的關係如此的親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這個難以取悅的女子,為什麼對柏木這樣一個長著一雙X型的腿的窮書生這般殷勤。兩三杯酒下肚以後,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問似地說道: 「剛才我們在電車上爭吵起來了。是這麼回事,她家逼她同一個她討厭的男人結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脅地說,我要堅決阻撓這樁婚事!」 這種話本來不應在當事人面前說出來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邊沒有小姐的存在,滿不在乎地說了出來。小姐聽了這番話後,表情毫無變化。她那柔嫩的脖頸上掛著由陶片串成的藍色項鍊,以陰沉的天空為背景,她的鬈曲秀髮的輪廓使她那過分鮮明的容貌變得朦朧了。正因為眼睛過度濕潤,惟有她的眼睛才給人留下一種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帶輕化的嘴角像平時一樣微微地張開,兩片薄唇之間露出了一挑細尖、晶亮而潔白的牙齒。它給人小動物牙齒一般的感覺。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彎腰按著小腿呻吟起來。我慌忙蹲下來照料他,他卻用手把我推開,給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冷笑的暗示。我把手抽了回來。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聲調呻吟起來。我不由得絕瞭望身旁的小姐的臉。她臉上的表情呈現出明顯的變化,眼神失去了平靜,焦躁得嘴巴顫動不已,誰有冷漠的高鼻子無動於衷,形成了奇異的對照,打破了臉部的協調和平衡。 「忍著點兒!忍著點兒!馬上給你治!馬上!」她揚聲說。我頭一回聽見她這種分若無人的高亢的聲音。地伸長脖子,仰起頭來環視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頭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臉頰摩挲,最後終於親吻起來。 我心頭再次襲上了一股當時的恐懼感。我望瞭望房東姑娘。她正在望著別的方向哼著歌曲。 ……這時候,我覺得陽光仿佛從雲隙流瀉下來似的,也許這是我的錯覺。但是,寂靜的公園全景的構圖產生了不諧調,包圍著我們的汪明的畫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閃光、遠方的群山、潔白的岩石、星星點點的杜鵑花……這些充滿了畫面的各個角落,令人感到細細的龜裂走遍了整個畫面。 實際上應該發生的奇跡發生了。柏木漸漸不呻吟了。他抬起臉,抬起的瞬間,又朝我投來了一個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開始痛的時候,你這麼一治,病就馬上止住了* 於是,他用雙手提住女子的秀髮舉起來。被攥住秀髮的女子帶著一副忠實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著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線灰濛濛,這瞬間,美麗小姐的容顏在我的眼簾裡竟變成某因柏木所說的67歲老太婆的容顏了。 ……完成了奇跡之後的柏木變得快活起來,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縱聲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親吻起來。他的笑聲在窪地裡的無計其數的松樹梢上旋蕩、久久地旋蕩。 「怎麼不說話呀?」柏木沖著默不作聲的我說道,「特地為你帶來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擔心她會恥笑你的結巴嗎?結巴!給巴!說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結巴呢?」 「他結巴?」公寓姑娘這才察覺似地說,「這麼說,『三個殘疾人』①巴齊了兩個學。 -------- ①《三個殘疾人》,是日本狂言劇目之一。描寫三個人化裝為瞎子、啞巴和癱子,趁財主不在家,打開酒倉縱值痛飲,待財主回來後,三個慌得亂作一團,竟弄錯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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