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是啊。對我來說,這次遊山的回憶是苦楚的。不管怎樣,我們遊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輕人,可是青春年華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虛無感,給遊山這一天無處不塗上了彩色。無疑,柏木是估計到這一切,才選擇那種陰鬱天氣的日子。

  這天刮西南風,風勢墓地猛烈起來,又冥然而止。飄來了陣陣不安的微風。天空雖然昏暗,還不至於完全不知道太陽的在處。一部分浮雲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著多層衣服的領口處隱約可見白色的胸脯。誠然,白光是朦朦朧朧,人們都知道太陽躲藏在其朦朧的深處,而它卻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樣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證是真實的。他真的在兩個年輕女子購保護下出現在檢票口。

  其中一人確實是那女子。她長著冷漠的高鼻子、輕佻的嘴角,身穿舶來布料西裝,肩掛一個水壺,是個美麗的女子。她前面是那個略胖的公寓房東的姑娘,無論是穿戴還是容貌都相形見細,只有那小小的下巴頦兒和緊閉的嘴唇顯示了少女的嬌媚。

  在遊覽車車廂內就失去了游山所應有的快活氣氛。因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爭論——聽不清楚他們的爭論內容,只見小姐有時像是要強忍住眼淚似地緊咬著嘴唇。公寓房東的姑娘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只顧低聲地哼著流行歌曲。她拍冷子沖著我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家附近有位特別標緻的插花師傅,前些日子給我講了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戰爭期間,這位師傅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個陸軍軍官,眼看他即將開拔,兩人便在南禪寺利用短暫的時間做臨別前的會面。這對情侶沒得到父母的承認,別離前女方卻懷了孕,可憐的是胎兒死產。這位軍官非常悲傷,哀歎之餘說:哪怕是一丁點兒,我也想喝喝作為母親的你的奶汁。據說因為時間緊迫,女方當場把奶汁擠在淡茶裡讓他喝了。一個月後,她的情人戰死了。從此師傅一直堅持守寡,過著單身生活。儘管她還很年輕,長得又很豔美,可……」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戰爭末期,鶴川和我兩人從南禪寺的山門所望見的、令人難以立信的情景又復蘇了。我有意不告訴她我當時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倘使和盤托出,剛才聽她這番話時所受到的感動,就有可能完全辜負當時的那種神秘的感動。正因為沒有和盤托出,剛才她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解開那神秘的談,毋寧說還使神秘的結構變成二重性,從而更進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這時,電車從鳴瀧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了過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節,竹葉呈現一片枯黃。風微微搖曳著竹梢,枯葉落在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與民毫無關係,粗大的報節盤根錯節地延伸到竹林的深處,平平靜靜的。只有靠近鐵路的竹子,在電車疾馳而過的時候,才猛烈地搖曳著。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嬌出,它殘留在我的眼裡。這株猛烈搖曳的竹子的嫋娜姿態,以嬌豔而奇異的運動印象,留在我的腦海裡,然後漸漸遠去乃至消逝……

  我們一行抵達嵐山,來到波月橋畔,瞻仰了迄今不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視的小督局①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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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納言藤原盛範之女,高倉天皇的愛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隱身於嵯峨野,源仲國奉敕命尋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著隱約傳來的琴聲,找到了局的隱居住所。這首琴曲名叫《念夫戀》,謠曲②《小督》裡有這樣一段唱詞:「明月當空夜,拜謁法輪寺,忽聞悠揚的琴聲,疑是山上暴風雨或松濤聲,卻原來是被尋人的琴鳴,想聽聽是什麼樂曲,是思念配偶的戀曲,名叫念夫戀,不勝欣喜。」後來,局依然留在庵中,為高倉帝的亡靈祈禱冥福,度過了她的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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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謠曲,即日本能樂的詞曲。

  她的墳墓坐落在小徑的深處,只不過是一座小石堆,夾在一株巨大的楓樹和一株老朽的梅樹之間。我和柏木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欽佩,獻上了短小的經文。柏木那非常認真的、冒瀆式的誦經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裡的學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誦讀了。這小小的瀆聖行為卻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覺,使我充滿了勃勃的生氣。

  「所謂優雅的墳墓,竟是這樣寒磣啊!」柏木說,「擁有政治權力和財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麗堂皇的墓。這幫人生前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他們的墓自然也是沒有一點想像力的啟才來建造的。而優雅的人則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們的墓也只能是運用想像力而留下來的。我覺得這種墓很是淒涼。因為死後仍然要繼續乞討他人的想像力啊。」

  「優雅只能在想像力裡才有嗎?」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說的實像,優雅的實像,指的是什麼呢?」

  「就是這個嘛。」柏木說著用巴掌連續敲打了幾下長滿青苔的石塔頂,「石頭或白骨,都是人死後囹下的無機的部分。」

  「你簡直是個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與佛教有什麼相干呢。優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東西,所有這一切的實像,都是無結果的無機的東西。不是龍安寺,只是石頭而且。哲學,這也是石頭。藝術,這也是石頭。至於談到人的有機的關心,不是挺可悲的嗎,因為只有政治啊!人實在是自我冒瀆的生物啊!」

  「性欲是屬哪方面的呢?」

  「性欲嗎?大概是介於中間吧。是在人和石頭之間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對於他這種想像的美,我想當即加以反駁,然而女子對我們的議論都聽膩了,她們已從小徑折回去,我們只好尾隨其後趕上去。從小徑上遙望保津川,那裡是波月橋北,宛如堤壩的一部分。河流對岸的嵐山,樹木栽獲,鬱鬱蔥蔥。只有河流這部分,其生機勃發的水珠子飛濺成一道白線,流水聲嘩啦啦地響徹了這一帶。

  河面上漂浮著不少的小船。我們一行人沿著浪河路而行。我們走進道路盡頭的龜山公園的門口,看見滿地都是紙屑,就知道今年公園的遊客稀少了。

  在公園門口,我們回頭再望瞭望保津川和嵐山的嫩綠景色。對岸的小瀑布傾瀉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獄啊!」柏水又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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