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她沉默良久才轉過身去,背向我們前走來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攙扶了起來。扶起之前,他的身子顯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著粗氣。可是,扶著我的肩膀行走時,他的身體卻意外地輕盈了……

  ……我跑到烏丸車庫前的車站,跳上了電車。電車啟動駛往金閣寺時,我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掌心滲滿了汗珠子。

  我們讓那女子先行,我攙扶著柏木隨後,剛要鑽進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門,一陣恐怖感襲上了我的心頭。我扔下了柏木,連頭也不回就逃回來了。連順道回學校的時間也沒有,徑直在幽靜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經過藥鋪、點心鋪、電器行等店鋪。這時在我的眼前閃爍著紫色和紅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會的前面跑過去時,看到了黑土牆掛著成排繪有梅花家微的燈笠門口目蔔了緩步同樣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緣故吧。

  我急於奔向什麼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電車快將行至紫野時,我這才明白自己倉促趕路的心,是志在奔何金閣啊!

  儘管是平日,但時值觀光季節,當天金閣的遊客甚眾,簡直是人山人海。導遊老人驚異地望著穿過人群急匆匆地跑到全閣前的我。

  這樣,我就站在為飛揚的塵土和醜陋的人群所包圍的春天的金閣前。在導遊大聲介紹的迴響中,全閣總是佯裝不知道似的,半隱藏著它的美,惟有在地面上的投影是漢明的,但乍看,恍如《眾聖來迎圖》上被眾菩薩包圍的來迎阿陀,塵埃的雲卻活像環繞著眾菩薩的金色的雲,金閣在飛揚的塵土中呈現出朦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舊顏料和磨破了的圖案。這種混雜和喧囂,滲入仁立著的細長的柱子後面,吸進了由小小的究竟須及其項上的鳳凰漸漸變細聳立而連接著的發白的天空,這是不足為奇的。建築物只在這裡存在,起著管制和限制內作用。周圍的躁動越來越厲害,西邊面臨漱清池,頭頂頂著二層上突然變小的究竟頂的金閣,這座不勻整的纖細的建築物就越發起著不斷地把濁水變為清水的過濾器似的作用。人們私語中的稽戲,也沒有遭到金閣的拒絕,它們卻被吸進了立著的優美柱子之間,不久就會被過德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明。於是,金閣不覺間也在地面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動搖的地面上的投影一樣的東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來,恐怖感也漸漸地減退了。對於我來說的所謂美,必須就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這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

  我幾乎是在祈禱: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樣,我就委實難以忍受。請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滅只具有同樣的意義。在這種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閣那樣的結構美。可以說,它只是一種痛苦的痙攣。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這裡認准了自己的方向,這也是事實。不過,首先可怕的是,不得不用充滿荊棘的生的碎片,讓自己的手沾滿鮮血。柏木以同樣的程度輕蔑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本身,猶如形狀怪異的球,到處碰撞,企圖衝破現實的牆。這算不上是一種行為。總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偽裝矇騙著我們的現實,為清掃出一個不再蘊含絲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出危險的醜劇。

  為什麼呢?因為後來我在他的公寓裡看到了如下一幅招貼畫。

  這是日本旅行協會印刷的一幅美麗的石版畫,畫面是日本阿爾卑斯山①,在蔚藍的天空下浮現的白色山頂上,印著橫寫的「召喚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幾個字。柏木在這排校寫的文字和山頂,用紅筆使勁打了個斜十字,試圖一筆塗抹掉,並且在旁邊潦草地寫上:「所謂未知的人生,委實令人難以忍受。」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馬上讓人聯想到他那雙X型的腿走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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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阿爾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飛(馬單)、木曾、赤石山脈的總稱。

  翌日,我到學校去了,但還惦掛著柏木的身體。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時候把他扔下逃跑回來,也是以友情為重的一種行為,並不感到負有什麼責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裡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湧起一股不安的心緒。快上課的時間,我看到柏木完全像往常一樣,不自然地聳起肩膀,走進教室裡來了。

  課間,我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對我來說,這種快活的動作已是屬￿罕見的行為了。他歪了歪嘴角笑著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什麼傷勢?」……柏木望著我時帶著一種憐憫的笑,「我什麼時候受傷了?嗯?你說什麼,是夢見我受傷了嗎?」

  我續不上話茬。在我焦灼之余,柏木這才揭開秘密說:

  「那是在演戲。我不知在那條路上練了多少回這樣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實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裝成摔得很厲害的樣子。那女子視而不見,企圖擦身而過。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著好了,她已經開始戀上我了。不,應該說她已經開始戀上我這雙X型的腿了。那傢伙還親自給我的腿塗上碘酒呢。」

  說著他把褲管招了上去,讓我看了著塗上了淡黃色的小腿。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術。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樣子摔倒在路上,當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裝受傷可能是企圖掩飾他的X型的腿?但是,這一疑團並不構成我對他的輕蔑,毋寧說反而成為增加親切感的緣由。我只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覺,我覺得他的哲學越是充滿詐術,似乎就越能證明他對人生的誠實。

  鶴川並沒有用高興的眼光來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滿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卻感到厭煩。不僅如此,還同他爭辯,我說:鶴川你有可能獲得好朋友,而對我來說,柏木與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稱的。當時鶴川眼裡浮現出無以名狀的悲傷的神色。很久以後,每次我回憶起他的這種悲傷的神色,心頭就湧上一股強烈的悔恨起。

  時值5月,柏木制定了一個遊嵐山的計劃,他怕假日人多,選定了平日曠課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說要是晴天就不去,陰天就去。他計劃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而給我帶來一位他的房東的女兒。

  我們相約在稱做嵐電的京福電車北野站匯合。當天幸好是5月份罕見的陰鬱的天氣。

  鶴川家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他請一周的假回東京去了。使川決不是個好攤弄是非的人。過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學,現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須隱瞞我途中行蹤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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