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十五


  我用這種殘酷的語言來迎接母親,心裡沾沾自喜。然而母親卻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感受,也沒有任何抵觸,實是令人心裡惱很。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母親超過門坎來到我的中間,那麼連想像我都覺得太可怕了。

  母親曬得黝黑的臉,鑲嵌著一雙細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像別的生物,紅潤光滑,嘴角露出一排鄉下人的格外堅固的大牙齒。如果是城裡的女人,這般年齡即使濃妝豔抹也不足為奇。母親的臉似乎盡可能裝得醜陋些,我敏感地看出並且憎恨她在什麼地方像沉澱似地殘存著一種肉感。

  從老師眼前退了下來,母親盡情地痛哭了一場,然後用配給的人造纖維手巾揩了指敞開衣襟露出來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質地像動物般地閃亮,被水濡濕,顯得更光亮了。

  母親從背囊裡將大米掏出來,說:這是送給老師的。我默不作聲。母親取出了用舊灰色絲棉包了好幾層的父親的靈牌,放在我的書架上。

  「太感謝了,明兒老師會給念經的,你父親也會高興的啊。」

  「辦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親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說那寺廟的權利早已轉讓給別人,僅有的田地也處理了,還清父親所欠的全部醫療費用,今後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我沒有可回的寺廟了!那荒涼的海角村莊也沒有人迎接我了。

  這時,我臉上浮現出一種解放感,不知母親是怎樣理解的。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說:

  「唉,你沒有別的寺廟了。你除了當這金閣寺的住持以外,沒有別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師的歡喜,要成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這是媽媽活著的惟一指望啊!」

  我驚慌失措,回頭看了看母親。但是,心裡害怕,沒能正視她。

  儲藏室已經昏黑。母親將明湊近我的耳邊,這位「慈母」的汗味兒就在我的四周飄逸。我還記得這時母親笑了。遙遠的授乳的記憶。淺黑色的乳房的回想這種心象,多麼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騰。點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種肉體的強制力似的東西,使我感到恐懼萬分。母親的鬈曲鬢髮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看見一隻蜻蜒落在黃昏籠罩的中院那長滿青苔的洗手鐘上,悠閒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這小圓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靜均無聲。這時候,鹿苑專簡直成了無人的寺廟。

  我終於直視母親了。她那滋潤的唇邊露出閃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結結巴巴了。

  「不過,我、我早晚、會、會被拉去當、當兵的,也許還會、還會、戰死呢。」

  「傻孩子,連你這樣給巴的人都得當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樑僵硬了,我憎恨母親,但是結結巴巴吐露出來的話,只是遁詞罷了。

  「空襲,金閣也可能被燒毀啊。」

  「已經是這種形勢了,京都決不會挨炸了,美國倫會客氣的。」

  ……我沒有回答。薄暮時分,寺廟中呈現一片海底的顏色。石頭依然以一種激烈格鬥的姿態在沉落。

  我默不作聲,母親不當一回事,站起身來望瞭望圍著五銷席寬的房間的板門,毫不客氣地說:

  「還不開晚飯嗎?」

  ——事後回想起來,這次與母親相會,在我的心靈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果說這時候我發現母親始終生活在與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裡,那麼也是這時候,母親的想法開始對我產生巨大的作用。

  母親天生就同美麗的金閣無緣,她卻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京都不會遭到空襲,儘管這是我的夢想,但也許會是真的。假使此後金閣不會遭到空襲的危險,目前我的生存就會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虜了。父親一言不發,也許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裡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個獨身漢。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託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麼只要我有心,也許就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果真如此,金閣將屬￿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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