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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三章

  父親一周年忌辰到來了。母親沒想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方案。正逢義務勞動總動員,我不能返回故里,母親就打算親自將父親的牌位送來京都,請求田山道詮和尚為舊友忌辰誦經,哪怕誦上幾分鐘也好。她壓根兒沒錢,只好求他看在清分上。於是她給和尚發了一封信。和尚答應了,並且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我。

  我並不是帶著欣喜的心請聽取這個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筆不提有關母親的事,這是有其原因的。因為我打心眼裡不想觸及母親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責備過母親。估計母親也沒有察覺到我燒得那件事。但是,從此以後,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諒母親。

  事情發生在我上東舞鶴中學,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學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鄉省親的時候。那時母親的一個名叫倉井的親戚在大飯的事業失敗後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贅女婿,他的妻子不讓他踏入家門。妻子未消氣之前,他無奈只好寄住在我父親的寺廟裡。

  我們的寺廟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母親和我就同父親共用一床帳子,如今再加上倉並。我記得,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深夜裡,沿著庭院的樹木,我仿佛聽見無數的蟬發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鳴,飛來又飛去。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驚醒了。海潮怒吼,海風掀起了黃綠色的帳子的下角。帳子的飄動異乎尋常。

  海風把帳子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所以被風刮成堆的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隨著風勢漸弱,棱角也消失了。帳子下角摩擦著鋪席,發出了像矮竹葉搖曳似的聲音。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比風吹時更輕微的動,是泛起漣漪似地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巨大的帳子的一面,仿佛洋溢著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動的源頭。於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錢子猛紮進了我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珠子裡。

  四人擠在極窄的帳子裡,緊貼父親躺著的我,翻身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父親擠到一個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佈滿皺紋的白床單,我背後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團熟睡著的父親,他的鼾聲直接灌進了我的衣領口裡。

  我所以發現父親醒了,是因為父親壓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規則,觸到了我的後背。這時候,突然間,十三歲的我睜大的眼睛被一個巨大的溫吞吞的東西遮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旋即我明白了。原來是父親的雙掌從背後仰了過來,遮擋住了我的雙眼。

  這雙掌,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是雙無與倫比的巨掌。它是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獄遮蓋起來了。這是來世的巨掌。不知是出於愛、慈悲還是屈辱,好歹即時中斷了我所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並將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這雙巨掌微微點了點頭。父親從我小臉的頷首,立即明白我是諒解和同意了。然後父親將手掌移開……手掌移開以後,我如實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繼續堅持閉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陽光透進了我的眼簾。我通宵達旦未能成眠。

  ……不妨回憶一下,後來父親出殯,我雖急於要看看父親的遺容,卻沒有流一滴眼淚。不妨回憶一下,手掌的羈絆,與父親的死一起被解開,我通過只顧著父親的遺容確認了自己的生。對於這手掌,這人世間稱為愛情的東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實地復仇,而對於母親則有別於那不可饒恕的記憶,我是從未曾想過要復仇。

  ……住持寫信告訴我:母親準備在父親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來金閣借住一宿,並已得到允許了。住持讓我在忌辰當天也向學校請假。我每天都得參加義務勞動,忌辰頭一天我想到即將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來。

  鶴川有著一顆透明而單純的心,他為我將同闊別許久的母親相會而感到高興,寺廟的師兄弟對這件事也抱著一種好奇心。我憎恨貧困寒磣的母親。我苦於向親切的鶴川說明自己為什麼不願同母親會面。工廠下班後,鶴川就急忙挽著我的胳膊說:

  「喂,咱們跑步回去吧!」

  說我壓根兒不願同母親會面,也未免太誇大了。我並非不想念母親。我只是討厭當眾公開表露對親人的愛情,也許只有這種討厭才促使我設法製造種種的藉口。這是我的壞性格。如果以種種藉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還好,可是有時候,自己的頭腦裡編出來的無數的理由,把連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強加給我自己。這種感情本來就不屬￿我的。

  光就我來說,某些方面有其正確的成份。因為我自己就是個值得嫌惡的人。

  「何必跑呢,真沒沒子啊。太費勁,拖著兩腿回去就行了唄。」

  「這樣,令堂就會同情,你打算撒嬌啊!」

  鶴川的解釋總是這樣,充滿了對我的誤解。然而,他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並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確是我的善意的翻譯,把我的語言翻譯成現今的語言,他是我難得的朋友。

  雖然京都沒有遭到空襲,但我卻看見了這樣一個場面:有一回,奉工廠之命出差,一個職工手拿飛機部件的訂貨單前去大阪總廠時正好遇上空襲,他的腸子露了出來,被人用擔架抬走了。

  ——母親來了,正在老師的房間裡談話。我和鶴川跪坐在初夏夕陽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聲:「我們回來了!」

  老師把我一個人叫過屋裡,當著母親的面說了這孩子幹得不錯之類的話。我低下頭來,幾乎沒有著母親的臉一眼。我瞥見她穿著褪色的藏青棉布勞動褲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齷齪的手。

  老師告訴我們母子倆可以退出房間了。我們再三施了禮便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小書院朝南,面對中院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就是我的房間。剩下我們兩人在這裡的時候,母親哭了。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所以我能夠冷然處之。

  「我已經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學成之前,請您不要來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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