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十六


  我的思想混亂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負擔,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閣遭受空襲。這種幻想被母親直率的現實判斷破壞以後,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來。過分的胡思亂想,結果鬧得我後脖頸根上長出一個紅腫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不料這疙瘩竟紮下了根,以灼熱的沉重的力量,從我的脖頸後面壓迫著我,害得我經常不能安眠。這期間,我夢見了我脖頸上長了個純金的光圈,橢圓形的光繞著我的後腦勺,並且愈發熠熠生輝。我一覺醒來,卻原來不過是這充滿惡意的腫物的隱痛。

  我終於發燒躺了下來。住持把我送到外科醫生那裡。身穿國民服、打上綁腿的外科醫生給這腫物起了個簡單的名稱,叫做癤子。他連酒精也捨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術刀,消毒過後就動手術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熱的抑鬱的世界在我的後腦勺裂開、凋萎、衰竭……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裡聆聽停戰詔書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思想的,正是金閣的事。

  一回到寺廟,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這是不足為奇的。觀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我那雙質量低劣的運動鞋的膠底卻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聽罷停戰詔書,要是在東京,也許就會有人跑到皇宮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許多人跑到沒有誰在的皇宮前哭泣。這種時刻,許多神社佛閣都供人去哭泣。這一天,各處的寺廟都定會興隆的,但金閣寺卻偏偏沒有人來。

  灼熱的小石子上只落下我的孤影。應該說,金閣在那邊,我在這邊。自從我一睹這天的金閣,我就感到「我們」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

  由於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迄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於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後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因使金閣重新恢復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裡,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立在這裡」。

  金閣內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外牆被亂塗上一層護漆,抵擋著夏日的陽光。金閣像天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蕩的百寶架。適合於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的虛無之類的東西。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裡不可思議地39構築起空虛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美。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於任何種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誇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觀看金閣以後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與整體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與之相比,現在我所聽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那裡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雲霄的沉默,存在在那裡,屹立在那裡。

  「金閣同我斷絕關係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裡的夢想崩潰了。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態——美在那邊。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態--開始了。只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種事態就將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種絕望的體驗。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們說所有的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復蘇並擁有其權利。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裡是永恆的存在。

  這「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這是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裡響起的蟬聲中也聽見過這種詛咒似的「永遠」。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這天晚上,就寢誦經之前,為了特地禱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陣亡者之靈,誦了很長的經。戰爭以來,佛門各宗都穿著簡樸的圓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師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紅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臉,洗得十分乾淨,仿佛連皺紋的深處都洗淨了。今天他的氣色確實好極了,似乎感到心滿意足。在悶熱的夜晚,那衣服的惠李聲清晰可聞,令人感到一陣涼爽。

  誦經完畢,寺廟的人全被喚到老師的居室,舉行講課。

  老師選擇的參排課題,是無門關第14則《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也見於碧岩錄裡的第63則《南泉斬貓》和第64則《趙州頭戴草鞋》兩則,這是自古以來公認難解的參禪課題。

  話說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願樣師的名僧,因山名的關係,世人亦稱他為南泉和尚。

  一天,全專人員去割草時,發現這閑寂的山寺裡出現了一隻貓。眾人出於好奇,追趕著這只小貓,並把它逮住了,於是,引起了東西兩堂的爭執。這是因為兩堂都想把這只小貓放在自己的寢床上而引起爭執。

  南泉和尚目睹這一精彩,立即抓住小貓的脖頸,把割草鐮刀架在上面說:

  「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

  眾人沒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貓斬了,然後扔掉。

  日暮時分,高足趙州回來了,南泉和尚將事情原委講述了一遍,並徵詢了趙州意見。

  趙州立即脫下腳上的草鞋,將它項在頭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歎道:

  「唉,今天你在場的話,也許貓兒就得救啦。」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趙州頭頂草鞋這段,聽起來是難解的問題。

  但是,按老師的講義,問題又不是那麼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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