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十一


  排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點起床。樣家將起床稱做「開定」。起床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回向」,即讀三回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辨座經」。

  利人邊樂

  十行無常

  有益報竟

  粥饒果究

  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回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號,是伙夫——稱做「典座」——的搖鈴聲。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裡,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徵入伍,有的徵調出去,剩下的是:一個專管嚮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姐,還有執事、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還是孩子。知事,也稱做副司,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數日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粗雜了。有一回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的前廊,從客段後面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盜過半桶水,然後洗擦乾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照射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濕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呼一聲「拜託您啦」,待所見「嗯」他一聲回答以後,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秘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擺將濡濕了的腳丫指拭乾淨。

  我嗅著油墨散發出來的俗世的濃烈氣味,偷偷瀏覽了一遍報紙的大標題,急匆匆地走過了廊道。於是,我讀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襲嗎?」的大標題。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繫起來。塞班島淪陷以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制疏散。儘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恆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性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仿佛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疑的。

  ……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性的美。

  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剛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感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性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色的褲子,打上綁腿,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制帽,從大殿走了出來。夏日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回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裡就再看不見金闖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流滿面,好像說了什麼可恥的事似的。只有對鶴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到見慣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秘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激越感動時,或當我掏盡自己的五臟六腑向對方披露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面孔。這副面孔是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面鏡子。這種時候,不論多麼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嫩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從鼻孔呼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面以後,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麼?」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鶴川泛起了無以名狀的溫柔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什麼呀,我天生對這種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驚。我是在農村粗礦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不理解這種溫柔。鶴川的溫柔,告訴了我,並使我發現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給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處處體味到的快感,乾脆被剝成赤裸裸的了。鶴川那雙照上長隨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已過濾後,就接受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腆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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