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十二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面對面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寧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於我們而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仿佛經歷著同樣的生。

  環繞金閣植滿赤松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著消災咒:

  「怯怯。佉呬呿呬。吽吽。入嚩羅入嚩羅。盋羅人盋。盋人盋羅。」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將化為灰燼。於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透過給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面的漱清殿疊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徵。這麼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於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人檢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鬱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築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仿佛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秘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並且,只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緻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此後至戰爭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灑在它的美的時期。怎麼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它。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繫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儘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這麼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裡,藏在我的組織裡,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咽下,然後隱匿起來似的。

  想一想這一年間,我沒有學習經典,也沒有讀書,天天都接受修身、軍訓、武道訓練,上工廠和充當強制疏散的助手打發日子。戰爭助長了我富於夢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遙遠了。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爭恍如一場夢,是一種沒有實質的匆忙的體驗,恍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轟炸機第一次轟炸了東京,這時我想:也許明天京都也會遭到空襲。我暗自幻想著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裡。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著古老的東西,以致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產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因為我想像著應仁大亂使這古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於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將會遭到火劫吧。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只鳳凰將會復蘇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裡那裡,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面上……

  等啊等啊,京部終於沒有遭到空襲。翌年3月9日,傳來了東京小工商業區一帶成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災禍離京都很遠,京都顯現的只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絕望地等待著。這早春的天空保閃亮的玻璃窗,不讓人窺見其內部,但我相信其內部隱藏著火和破滅。如前所述,我對人的關心是淡薄的。父親的死,母親的貧窮,幾乎沒能左右我的內心生活。我只幻想著一種在巨大的天下的壓榨機似的東西,在一定的條件下把災難、悲慘的結局、滅絕人往的悲劇、人、物質、醜陋的東西、美好的東西,統統壓得粉碎。早春的天空異乎尋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為是覆蓋著大地的巨斧的冰涼的刃光。我只是等待著它的下落,甚至無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本來我並沒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虜。我所關心的、讓我感到是個難題的,理應只是美的問題。但是,我並不認為戰爭作用於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只過度思慮美的問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來就是這樣。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並非我一個人。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禪寺去。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京車的木橋。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坡道索車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長滿了鐵銹,幾乎被雜草埋沒了。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隨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都淤積污水,浸滿著這邊岸上的葉櫻①街樹的投影。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著水面。戰爭期間的種種回憶中,這樣短暫而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種無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暫時間,就像偶爾從雲隙露出的晴空那樣處處可見。這種時間,活似痛切的快樂回憶,非常新鮮,這是難以想像的。

  「好極了!」我又毫無意義地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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