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裡有一處佈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叫白蛇塚的五重石堆。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子。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裡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祖福寺裡,家裡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只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裡才通過住持將他託付給金閣寺。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廟來的。站在池畔操著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從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麼認真打掃呢。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發親切感的緣由。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裡,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感,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為我不知什麼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色,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裡,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沒有任何抵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麼可悲傷的啊。」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著我:

  「哦?……這麼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麼憎恨,也不是討厭……」

  「哦?那麼,為什麼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麼,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麼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卿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趟。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繫,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麼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襯衫裡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面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傢伙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麼潔白耀眼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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