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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慶子無聲地發出沁有一絲苦味的優雅微笑,指著阿透剛剛離開的帶有破舊變成藤色的瓦特奧宴樂圖的扶手椅。

  不一會兒,侍者進來稟報晚宴已經備好,往左右兩邊拉開儼然牆壁的拉門。於是裡面閃出桌上點著紅蠟燭的飯廳。慶子起身。每走一步,繡滿串珠的晚禮服便發出珠簾摩擦般的聲響。

  憋了一肚子火的阿透懶得催對方開口,只管默默吞食。想到刀叉的每一個動作原本都是本多耐心教導的結果,心裡更添了怒氣:那種教導純粹別有用心,存心讓自己時時咀嚼在遇見慶子和本多之前根本未曾意織到的自身的卑鄙。

  抬眼看去,樸拙得近乎粗糙的巴洛克大銀燭臺的對面,慶子操縱刀叉的手指動作是那樣忘情那樣沉穩那樣嫺熟,直令人想起老婦人織東西的手勢。想必從小便訓練有素,手與刀叉渾然一體。

  冷火雞肉如老人乾枯的皮膚,實在索然無味。拼盤、栗子、冷肉上澆的草莓醬——阿透覺得一切都帶有偽善本身的酸味。

  這時,慶子開口了:

  「你可知道本多先生為什麼竟然要領你當養子?」

  「我怎麼知道!」

  「夠粗心的。也不想知道,這以前?」

  阿透沉默了。慶子把刀叉放在盤裡,用紅色的指甲隔著燭光指著阿透無尾晚禮服道:

  「簡單得很,因為你左腋下有一排三顆黑痣。」

  阿透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愕。黑痣是自己所以自命不凡的根據,自以為從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料竟連慶子都了如指掌。稍頃,阿透鎮定下來。驚愕是因為自己暗暗引以為自豪的表像同他人所想的某種表像偶然吻合的緣故。即使黑痣果真使什麼發生了變化,對方也不至於看出自己心中的奧秘。可是,阿透未免低估了老人們可怖的直感力。

  阿透臉上的驚愕看來給了慶子勇氣。慶子隨即一瀉千里:

  「喏喏,你是不相信吧?畢竟事情一開始就是荒唐可笑就是非常超乎常識的。其後你大概以為一切進展都是冷靜的、現實的、按部就班的,那是因為你把最前邊那個超乎常識的大前提整個生吞活剝地接受下來。世上哪有只見一面就想把不相不識的人收做養子的傻瓜呢!我們為你當養子求人的時候,你猜我們怎麼說的?對你也好對你的上司也好,我們口頭上當然如此這般說得冠冕堂皇。但實情你可知道?……你怕是自以為很了不起了吧?人這東西嘛,總是容易相信自身也是有可取之處的。你是覺得自己心中一向懷有的童話般的夢境同我們的請求正好對號了吧?覺得自己從小就抱有的不可思議的信念即將得到證實了吧?是吧?」

  阿透這才對慶子這個女人產生了恐怖感。強權或高壓味道固然一點也沒有,但世界大概存在對某種神秘價值格外敏感的俗物,而這類俗物恰恰是「扼殺天使」的真正兇手。

  火雞腿撤下後,上來了水果。談話在侍者面前中斷片刻,阿透失去了答話機會。他開始認識到,自己面對的敵手比預想的難對付得多。

  「不過,難道你以為自己的願望同別人的願望兩相一致就可以借別人之力順利實現自己的如意算盤?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每個人都只想自己的事。你當然也是除自己不想別人,以致終於在這點上走火入魔。

  「你以為歷史存在例外,而例外是不存在的。你以為人有例外,而例外是沒有的。

  「這個世上不存在不幸的專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專利。既沒有悲劇,也沒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夢的根基全是荒謬的。如果世上真有什麼天生特別美特別惡等天生與眾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會聽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將那種存在斬草除根,使其成為人們的深刻教訓,讓人們牢牢地記住這個世上根本沒產生什麼『得天獨厚』的人物。

  「你大概以為自己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天才吧?想像自己是飄浮在人世上空的一片不懷好意的美麗雲絮吧?

  「本多先生見到你,見到你的黑痣後,一眼就看穿了這點。於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你放在身邊,救你脫離危險。如果不理不管,也就是說把你交給給迷戀的『天命』的話,在二十歲就會被造物主殺死。

  「本多先生想通過把你收為養子,擊毀你荒謬的所謂『神之子』的自命不凡,注人世間普通的教養和幸福的定義,把你改造成隨處可見的平庸青年,從而使你得救。你是不承認擁有和我們相同的出發點的,標記就是三顆黑痣。本多是想最大限度地救你才隱瞞真相把你收為養子——這顯然出於人的愛心,儘管是對人瞭解過多的愛心。」

  阿透漸漸不安起來,問道:

  「我為什麼二十歲一定得死呢?」

  「我想現在已不必擔心了。關於這點,還是回到剛才的房間慢慢說給你吧?」慶子從桌旁立起,催促阿透。

  吃飯時間裡,客廳火爐燃起紅通通的炭火。掛有出自光悅①之手的祥雲掛軸的壁龕樣式的板架下面是金色的小隔扇。左右拉開後,裡面便是火爐。兩人在爐前隔一張小桌對面坐下。慶子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從本多口裡聽來的關於輪回轉生的漫長過程。

  ①光悅:本阿彌光悅(1558-1637),日本江戶初期著名書畫家、陶瓷藝術家。

  阿透眼望忽高忽低的炭火茫然聽著。就連燃盡的火炭的嗶剝聲也令他心驚肉跳。

  火忽而圍著火炭扭動著隨煙騰起,忽而在黑炭之間推出平和明亮的火籠。火籠仿佛有人入居的住宅,耀眼的金黃色地板被粗糙的木炭隔成幾間小屋,幽深而靜謐。

  有時,黑漆漆的木炭裂縫突然竄起火苗,恍若黑夜平原盡頭的野火。火爐裡可以看到廣袤的大自然的種種景觀。而火爐深處不斷躍動的陰影,恰如政治動亂的烽火在天空繪出的剪影工筆劃。

  一根木炭火苗漸趨衰微,細紋龜甲樣的白灰如一堆白色的羽毛不安地顫抖著。而其下面,透出紅通通亮堂堂安穩穩的火光。偶爾,木炭之間牢固的架構從最底端開始崩潰,同是又保持笈笈可危的平衡,如空中堡壘現出片刻莊嚴的輝煌。

  然而,一切都流轉不居。火苗看上去安詳平穩。但這種狀態本身便是不間斷的瓦解過程。目睹一根木炭完成使命而歸於解體,心裡反倒產生寬釋感。

  阿透聽罷,緩緩開口道:

  「話倒滿有意思。可到底有什麼證據呢?」

  「證據,」慶子略一躊躇,「真理難道還需要什麼證據?」

  「你口中的所謂真理,倒更像是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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